说来奇怪,恰好在这天夜里那本书落到我的手里。一般说来,我这人不好念书。在我营房里的那只摇摇晃晃的书架上只摆了那么七八本军事书籍,诸如《服役规程》和《陆军等级一览》,对于我们这号人,这两本书便是知识大全了。旁边还搁着那么二十多本古典名着,从军官学校毕业,我每到一个驻防地都带着,可从来也没有打开来读过。我之所以老带着这些书,也许只是为了使我不得不住的那些四壁空空、冷漠陌生的陋室看上去像拥有那么一点私人家当。书架上还散乱地堆放着几本印刷和装帧都很粗劣的书,书页只裁开一半,这些书都是很奇怪地跑到我这里来的。原来有时候有个身材矮小的驼背小贩会跑到我们咖啡馆来。他长着一双眼泪汪汪的眼睛,眼神优伤得出奇。他总用一种叫人难以招架的殷勤劲兜售信纸啦,铅笔啦,以及一些价钱便宜、不登大雅之堂的书籍,大多是那些所谓的香艳文学,就像《卡萨诺伐艳遇记》、《十日谈》、《歌星回忆录》或者《军营风流韵事集》。他希望这些书在骑兵的圈子里能够畅销。出于同情心——老是出于同情心!说不定也是为了不让他带着优伤的神气一个劲地老缠着我,我接二连三地从他手里买了三四本这种印刷粗劣的言情小册子,然后随随便便地往书架上一搁。
可是在这天晚上,我一来疲惫不堪,二来神经也受到过分刺激,既睡不着,也不能好好地思索,便随手抓起一本书来看看,借此散散心,看累了好睡觉。我抓起一本《一千零一夜》,我在童年时代就读过这些天真烂漫、色彩缤纷的故事,至今还模模糊糊地记得,我满心希望,这些故事能对我发生最好的麻醉作用。我往床上一躺,半醒半睡地读了起来。人懒得动弹,几乎不想翻书页,哪一页碰巧没裁开,为了省事,干脆跳过去,我读了一开头关于柴哈拉沙德和国王的那段故事,注意力还算集中,接着就往下念。可是我蓦然吓得直跳起来。我读到一篇古怪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年轻人看见有个瘫子躺在路边。看到“瘫子”这两个字,我像心里被人扎了一刀那样感到一阵锐痛。一恨神经碰到这骤然的联想,仿佛遭了雷击。那故事里的瘫痪老头拚命叫住那个年轻人,说他不能走动,问那年轻人是否能让他骑在肩膀上,驮着他走。年轻人很有同情心——同情心,你这傻瓜,为什么你要有同情心?我心里暗想——他果然乐于助人,低下头来把那老头驮在背上。
然而这个表面上看来困苦无援的老头是个精怪,是个恶鬼,卑鄙无耻的魔法师。他刚一骑上这个年轻人的肩膀,就把他那两条毛茸茸的光腿猛然夹紧他恩人的脖子,这样怎么甩也甩不掉他。他无情地把那乐于助人的年轻人当作他的坐骑,这个没有同情心的家伙肆无忌惮地鞭打那富有同情心的年轻人,催他一个劲地往前走,不让他休息片刻。那个恶鬼想到哪里去,可怜的年轻人就得背他去,从此再也没有自己的意志。他成了这个坏蛋的坐骑和奴隶;尽管他双膝直晃,嘴唇干裂,这个因为同情别人而变成傻瓜的年轻人,不得不往前跑啊跑啊,背上驮着那个凶恶残暴、诡计多端的老头,像是他的厄运。
我停住不往下念了。我的心脏实突直跳,仿佛要从我胸口跳出来。因为我方才一边念,一边突然产生一种难以忍受的幻觉,于是我看见了这个满肚子坏水的陌生老头,看见他躺在地上,泪流满面,睁开眼睛,向那富有同情心的青年乞求帮助,然后看见他骑在年轻人肩上。这个妖精一头自发,纷披在两边,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我像闪电一样飞快地把开克斯法尔代的脸安在故事里的那个老头身上,这完全出自本能,平时只有做梦才能这样迅速地把各种图像和许多人的脸孔拉在一起,互相替代,而我自己一下子变成了那头不幸的坐骑,被他鞭打,往前驱赶。可不是,我清清楚楚地感到我的脖子给夹得死紧,简直气都透不出来。手里的书掉落地上,我躺在床上,浑身冰冷,只听见我的心脏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