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那里,呆如木鸡,惊慌失措。到底,到底出什么事了?我一筹莫展地眼看着两位老太太千方百计地设法使那嘤嘤啜泣的姑娘平静下来。姑娘这时突然羞惭得无地自容,把头低垂着靠在桌上。可是依然不断迸发出一阵阵新的鸣咽,犹如阵阵波浪,透过她瘦削的身体,直达她的双肩,她每一阵猛烈的抽泣都震得花钵叮当乱响。可我还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仿佛手脚都冻成冰块,衣领活像一根炽热的绞索,箍在脖子上叫我透不过气来。

“对不起,”我最后对空中低声嗫嚅了这么一句。两位老太太忙着安慰那个不停呜咽的姑娘,看也不看我一眼,我脚步蹒跚地走回客厅。这里似乎还没有人觉察出什么,一对对舞伴像狂风似地旋转,我觉得房间在我身边旋转,我必须把身子紧靠柱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闯什么大祸了吗?我的天,说到头来,我刚才在席间是喝得太多,也喝得太急了,现在昏昏沉沉地干了一件蠢事!

这时音乐戛然而止,一对对舞伴部分开走散,区长也鞠个躬把伊罗娜放开。我立刻向她冲去,几乎是用暴力把那惊诧不已的姑娘拉到一边:“请您给我帮个忙!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帮帮忙,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显然,伊罗娜本来以为我把她拉到窗子跟前,是为了把什么有趣的事小声说给她听,因为这时候,她的目光突然严厉起来:我当时心情激动,神气想必一定很令人同情,或者很叫人害怕。我心跳不已地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她。奇怪的是,她的眼睛里也像屋里那个姑娘的眼睛,流露出同样强烈的惊恐。她向我厉声斥责:

“您发疯了还是怎么的?您难道不知道?您难道没有看见?”“没有,”我结结巴巴地说,这一阵新的恐惧,同样莫名其妙,把我彻底压垮了。

“看见什么呀?我什么也不知道啊。我可是第一次到府上来啊。”

“您难道没有看见,艾迪特是个瘫子?您难道没有看见她那两条可怜的残废的腿?她要是不拄拐杖连两步路也走不了啊?而您,您这个冒……”(她很快地咽下火头上冲口而出的一个词)——“您却跑去邀请这可怜的孩子跳舞?啊,真可怕,我得马上到她那儿去。”

“别走,”(我在绝望之中一把抓住伊罗娜的手臂)“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您务必代我向她道歉。我怎么可能想到,我只是刚才在席上看见她,而且就那么一转眼的工夫。请您好歹向她解释一下。”

可是伊罗娜已经挣脱了她的胳臂,目光中还含着怒气,她已经向那边跑去。我站在客厅的门槛上,嗓子噎得慌,直想呕吐,客厅里的人在那里泰然自若地闲聊,谈笑(我突然觉得难以忍受),整个客厅人影晃动,婆娑起舞,人声嘈杂;我心想,不出五分钟,我干的蠢事就会尽人皆知。不出五分钟,讥诮、讽刺、不以为然的目光就会从四面八方向我射来,把我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而到明天,经过上百张嘴辗转相告,我这种粗鲁笨拙的行径便将传遍全城。一大清早这段闲话将跟牛奶一起送到各家各户的门口,然后在仆役的房间里传开,接着一直带进咖啡馆,办公室。明天我们团里的人就会统统知道这件事情。

这时候我仿佛透过一层浓雾看见了那位父亲。满脸愁容——莫非他已经知道了?——他正穿过客厅走来。他是向我走来?不行——现在不能和他见面!在他面前,在所有的人面前,我蓦地感到惊恐万状。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干些什么。我跌跌憧撞地朝通向门厅的门走去,这扇门通向这地狱般的屋子外面。

“少尉先生已经要回去了吗?”仆人惊讶地说道,同时做了个手势,既表示敬意,又表示怀疑。

“是的,”我答道,可是这话刚一出口,我已经吓了一跳。难道我真的想走么?紧接着,他从衣帽钩上给我取下大衣,我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我这样胆怯地溜之大吉,等于又干了一件新的、说不定更加不可原谅的傻事。但是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我总不能现在又把大衣重新交给他。他微微鞠了一躬,已经替我把大门打开,我总不能又返回客厅去。于是我倏地已站在这所陌生的、该诅咒的屋子门前,脸上感到晚风的凉意,因为羞惭,心里火辣辣的,呼吸急促,活像一个即将窒息而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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