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博欧夫妇看见她像前两天一样中午时分又出了门。他们上前劝她放宽心。这一天,圣安娜病院的走廊仍然被古波吵闹声和脚后跟震得生响。她的手刚刚碰到楼梯扶手上,便听到了他的喊叫声:

“瞧呀,这么多虱子!……往我这里来呀!看我剥了你们的皮……啊!它们要杀了我!嘿!这群虱子!……我比你们都强!滚开!妈的!”

她在病房门口喘息了片刻。他竟同一支军队打起仗来!当她进了屋之后,闹声更大了,那场面煞是好看。古波简直变成了怒气冲冲的疯子!他在病房中央死命地挣扎着,他的双手向四周乱挥乱舞,打着自己,打着墙壁,打着地面,还翻起筋斗,又打向空中;他想要打开窗子,又俯身躲藏着,像是保护自己,时而呼唤,时而自问自答,独自一人发着疯,像是一个恶梦中的人被人流团团围住不可遏制地发怒一样。后来热尔维丝看出他正在幻想自己站在屋顶上安装锌板。他用嘴吹着气当做风箱,摇晃着炉中烧红的铬铁,跪下身去用大拇指按住草垫的边缘像是在焊接锌板。是啊,当他行将就木之际,又回想起自己的本行;他之所以声嘶力竭的叫喊,是他抓住屋顶不放手的缘故,因为有人阻止他干活。周围的屋顶上聚集了许多无赖都在欺辱他。不仅如此,那些好恶作剧的人还放出成群的耗子爬满他的大腿。哎呀!那些肮脏的动物,它们始终在他眼前出现!他拼命地用脚踏着地面,踩死了许多耗子;然而成群的耗子又蜂拥而至,屋顶上布满了黑压压的一片。他的眼前还出现了许多蜘珠!那些硕大的蜘蛛无情地钻进他的裤管,他只有拼命压紧裤子,把爬上大腿的蜘蛛掐死。天杀的!如此这般怎能干完一天的活儿呢?他会被人抛弃,老板会把他送到玛扎斯监狱去。于是,他又加紧干起活儿来,他又忽然觉得肚子里有台蒸气机在开动;他不由地张大了嘴巴,吐出许多蒸气,浓重的蒸气充满了整个病房,从窗子里冒了出去。他弯下腰去,嘴里不断地喷出蒸气,向外望着一股蒸气扶摇直上云天,遮天蔽日。

“瞧呀!”他嚷道,“那不是克里尼昂库尔街上的一伙人吗?他们扮成狗熊招摇过市呢……”

他蹲在窗前,像是在干活儿的屋顶上俯瞰着街上跚跚而过的一行人。

“车马队来啦,狮子、豹子还神态、姿势各异……还有小毛孩扮成的狗和猫呢……哟,那不是大个子克莱曼斯吗?她蓬乱的头发上插着各色羽毛。哟!我的妈呀!她还翻起筋斗来了,把自己的一切都露出让人看哩!……喂,我亲爱的,我们非得逃走不可了……你们这伙坏蛋,想把她抓去!……别开枪,妈的!别开枪……”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粗野,越来越使人恐怖。他又弯下腰去,反复说那赭色头发的女人和那些穿着红裤子的兵士都在下面的街道上,一群男人们正举着枪瞄准他。墙头上还有一支枪口正对着他的胸膛。人们像是来抢他女儿似的。

“别开枪!妈的!别开枪!……”

随后,所有的房子都塌了,他嘴里摹仿着整个街区倒塌的声响;接着一切似乎都消失了,所有的景象都烟消云散了。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其他的景象又出现在眼前,又闹得昏天黑地。他疯狂地想要说话,却满嘴塞满了不连贯的词语,一个劲地从喉咙里向外冒着咕噜的声响。他始终大声嚷嚷着。

“呃?是你呀!早上好!……别开玩笑!别让我吃你的头发吧!”

他边说边把手放在自己的脸前,用力吹着气,分开搭拉在额前的头发。那住院医生问他:

“您看见谁了?”

“当然是我妻子喽!”

他凝视着墙壁,背对着热尔维丝。

那墙壁上像是有她的倩影似的,热尔维丝忍不住也去审视那墙,看看那上面到底有没有自己。而他呢,继续说着:

“你该知道,别对我甜言蜜语……我不愿意有人缠着我……哟!你真漂亮,打扮得真入时!骚货,你从哪里赚来的这身行头?脏货!等等,看我怎么收拾你!……怎么?你把你的相好藏在裙子后面。这个人是谁?行个屈膝礼让我看看……妈的!还是他呀!”

他猛然一跳,一头撞在墙上;幸而墙上垫着的软布幔减缓了冲击力。他一下子摔倒在草垫子上,能听见他的身体弹在草垫上的声音。

“您又看见谁啦?”住院医生又重复问他。

“那个卖帽子的!朗蒂埃!”古波嚷着。

那住院医生回头询问起热尔维丝,她却结结巴巴答不出话来,因为眼前的这一幕场景勾起了她一生的烦恼。此时,古波已经挥起他的拳头。他说:

“老弟,现在该咱们俩较量了!我该彻底教训你一番!你手挽着这个烂货就直截了当地来了,还当众羞辱我。那么好吧!我要掐死你是的,是的,我会做到的!你别再充好汉喽……看招。嗨,一下!二下三下!”

他边说边用拳头向空中打去,怒火充斥着他的全身。当他向后退却时,碰到了墙上,他以为有人从背后攻击他。他便又转过身去要与墙拼命。他不停地跳跃着,从一个角落蹦到另一个角落,用肚子顶,用屁股撞,用肩膀扛,跌倒了又爬起来。他的骨头撞酥了,浑身的肉发出湿麻包般的声响。她始终伴随着这种具有残忍威胁的把戏,并发出凶恶的恫吓和粗野的喊叫声。然后,这场大战中他似乎没有占上风,因为,他的呼吸变得短促,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他看上去似乎渐渐地像孩子般怯懦起来。

“抓凶手!抓凶手!……你们两人都给我滚!滚!混蛋,他们还在讥笑!瞧这娼妇,她都四脚朝天了!……一定要叫她死,就这么办……呀!那强盗杀了她!他用力砍下她的一条腿。另一条腿也落地了,肚子被劈成两半,鲜血成河呀……哎!天啊,啊!上苍呀!啊!上帝呀!”

他浑身大汗淋漓,额上的头发直立着,惊恐万状,向后退却,剧烈地摇动着双臂,像是要推开那些恐怖的景象似的。忽然间,他发出两声撕心裂肺的呻吟声,仰面倒在了床垫上,他的双脚被床垫绊住了。

“先生,先生,他死了!”热尔维丝双手合十着说。

那住院医生走上前去,把古波拖到床垫中央。不,他还没有死。于是,他脱去了古波的鞋,他赤裸的双脚伸到床垫边上,依次排列着又独自跳起舞来,跳得既快又均匀,像是合着节拍。

恰巧这时那个老医生走进病房。他带来了两个同事,一个是瘦子,另一个是胖子,两人的胸前都像他一样佩带着勋章。三个人都一言不发,倾着身子审视着在屋子里到处乱窜的病人;随后,用很低的声音迅速交谈着。他们把病人的衣服从头到脚脱了个精光,热尔维丝踮起脚尖,看着横在床垫上的古波赤条条的躯体。好呀!一切都袒露无遗!剧烈地抖动从两臂传到两腿,又从两腿传回双臂,眼下他的整个躯于狂乱地抖动着。确实,那木偶小丑还在肚子里作祟呢。再看他的肋间也在不住地跳动,那喘息的科动,像是大笑时发生的情形一样。周身都在战栗,没有什么好说了!他的皮肤像鼓面一样在快速颤动,身上的汗毛像在跳着华尔兹,还相互行礼致意呢。这情形活像舞会即将散场时,最后一曲舞乐奏起,舞者相互狂乱地拉起手,跺起脚来似的。

“他睡着了。”那主治医师轻声说。

他说着要另两个医生仔细观察病人的面部。古波此时双眼紧闭,神经质般的抽动已耗尽了他的体力。他的面容变得更加可怕了,一脸受难的模样,颔骨突起,像正在做恶梦的人一般,完全是一副将死人的丑相。当医生们看到他的脚时,便以极大的兴趣俯下身去仔细看起来。双腿始终在跳着舞。古波睡得很死,而他的脚却跳得很欢。这双脚的主人尽管打着鼾,这似乎与它们毫不相干,它们都我行我素,继续着它们的运动,既不匆忙,也不迟缓,真像一对机械脚,而且它们得快乐时且快乐。

热尔维丝看见医生们把手放在她男人的身上,她也想去用手摸摸丈夫。她轻手轻脚地走近古波,一只手放在古波肩上。她的手只停了一小会儿。天啊!他的体内是怎么啦?她觉得他肌肉的最深层都在颤动,或许连骨头都在颤动。他的皮肤下面似乎有一阵波涛从远处奔涌而来,又像是一条小河在不停地流动。当她用手轻轻按下去时,她能感觉到从他的骨髓里发出的痛苦的呼叫声。乍看起来,他身体外面都是些波纹水涡,像是水面上阵阵漩涡一般;然而,身体内部已经被蹂躏得混乱不堪了。多么可怕的营生!简直是鼹鼠的鬼伎俩!正是哥仑布大叔小酒店里的烧酒像十字镐一般重重地挖掘着坟墓。真该死!他的整个躯体都被酒精浸透了!这营生在古波身上像是非完成不可;那无休止的抖动继续着,像是非把他的骨架摇散了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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