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她用不着打听情况。她的脚刚刚踏进楼梯就立刻听到了古波的歌声。模样是上次的模样,舞步也是上次的架式。她似乎觉得自己刚刚下了楼,现在又上楼似的。那个守护者手里拿着一只药茶壶,站在走廊里向她眨眼示意,表示与她再次见面的客气。

“难道他一直是这个样子吗?”她问。

“是的,他一直这样。”他脚步未停地答道。

她走进病房,但是却躲在了门的背后,因为屋里有人和古波在一起。那个黄发粉面的年轻住院医生站着,把椅子让给了一位带着勋章的老先生。那个老先生秃了顶,满脸泛着狐疑。显然,他是一位主任医师,因为他的目光里透着犀利,像把小螺丝钻一般。所有治急症将死病人的医生都会用这样的目光审视他们的。

热尔维丝来这里自然不是为了看这位医生,她踮起脚尖,用眼睛望着被他们遮去大半的古波的身影。这疯子比昨天蹦跳、叫喊地更厉害了。当年在封斋节的舞会上,她倒是见过洗衣场里身体强悍的小伙子们通宵达旦地跳过舞;但是,她从来没见过,压根没想过,更是想不出一个男人能这样长时间地自娱自乐;她所说的“自娱自乐”,只是戏谑之言,看古波身不由己的像鲤鱼在岸上翻腾的样子,简直像吞下了炸药一般暴虐。古波汗流侠背,身上散发的热气更多了。由于长时间大声喊叫,他的嘴也似乎变大了。哎!怀孕的女人千万不敢进去!他从床垫到窗子之间无数次的蹦跳竟在地上踏出了一条小径;他的鞋子竟把草垫子踩穿了。

不,这是真的,眼前的一切毫无悦目之处,热尔维丝只有心在不住地战栗,她不禁问自己为何还再来呢?昨天晚上在博歇家里,别人还埋怨她夸大其辞呢!其实她的描述还不及实际情形的一半呢!现在她更加看清了古波的情形,她再也忘不掉他那自惭形秽的惨象,尤其是那双怒目圆睁呆呆望着空中的眼睛。然而她却无意中逮住了那年轻住院医生和主任医师之间谈论的几句话。住院医生叙述着病人夜里的详情,有许多字眼热尔维丝听不太懂。大致意思是说病人狂呼乱舞了整整一夜。后来那个不十分有礼貌的秃头老先生瞥见了她,当住院医生告诉他这就是病人的妻子后,他便貌似警察般凶神恶煞地盘问起热尔维丝:

“这男人的父亲喝酒吗?”

“是的,先生,他喝一点儿,像所有的人一样……有一天他喝醉了,从屋顶上摔下来死了。”

“他母亲也喝酒吗?”

“当然喽!先生,您是知道的,她与常人没有两样,今天喝一口,明天喝一杯……哎!他出身在一个好家庭里!她曾有一个弟弟,年纪很轻时抽风死了。”

那医生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她,忽然用粗暴的声音问道:

“您呢?您也喝酒吗?”

热尔维丝结结巴巴为自己辩解,用手捂着胸口,表示她说的是实话。

“呃!您也喝酒!当心点儿吧!酒精会把您拖进深渊……总有一天,您也会这样死去的。”

于是,她惊恐地贴墙而立,那医生已掉转身去,顺势蹲下身,并不经意大衣沾上草垫上的尘土。他长时间地观察琢磨着古波的颤抖,用目光跟随着他来回走动的步态。今天他已不仅仅是手在战栗,双腿也轮翻抖动起来;真像一个鸡胸驼背、尖啸着的木偶滑稽小丑。一个被人牵着线,抖动滑稽四肢的丑角,脑袋僵直着像是一根枯木。病痛越来越加剧。让人觉得他的皮肤在奏乐;每隔三四秒钟便震颤一次;停了又颤,颤了又停,活像躲在别人家门口的丧家犬,每每被寒风袭扰,便抖动着身躯。他的肚子和肩膀也不停地颤动着,像刚刚煮沸的开水一般。这种自我毁灭的方式着实新奇,他蜷缩着身子走向死亡,恰似一个被人搔了胳肢窝的姑娘,窃笑着挺起身子!

然而,古波还是忍不住用嘶哑的声音呻吟着。他看上去似乎比昨天更痛苦了。他断断续续的呻吟声让人猜想着他经受着的无数痛苦。像是万根钢针刺着他的肌肤。周身像被什么重物压迫着;活像一只冰冷浑身湿透的畜生爬在他的大腿上,用獠牙刺进他的肉里。后来好似又有一些畜生粘在他的肩上,用利爪抓着他的脊背。

“我渴,啊!我渴呀!”他低沉地连声叫喊着。

那个住院医生从一只架板上取了一瓶汽水递给他。他双手捧起那瓶子,咕咚一声喝进一大口,另一半汽水溢出流到了衣襟上;但是他又立刻把嘴里的那一口汽水吐了出来,带着厌恶和愤怒的神情嚷起来!

“妈的,这是烧酒!”

那老医生示意住院医生给他水喝,于是年轻医生拿起一只盛水的长颈瓶灌进他嘴里,当他吞下一口之后,竟像是吞了一把火一样,破口骂了起来:

“这是烧酒,妈的,这是烧酒!”

自从昨晚以来,他喝下的所有液体都像是烧酒,让他加倍地口渴起来,他不能再喝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火烧火燎地难受。人们曾给他端来一盘菜汤,他却认为是有意毒死他,因为他嗅出那菜汤有劣质烧酒的气味。他还觉得面包也是发酸变质的。似乎他的周围都是有毒的物品。整个病房散发着硫磺的气味。他甚至咒骂人们把火柴碾碎揍近他的鼻子毒害他。

那老医生站起身来侧耳静听古波的昏话,天中午时他的幻觉中又见鬼了。他似乎看见墙上的许多蜘蛛网变成了巨形的船帆!接着那些蛛网又变成了绳网,忽儿展开,忽儿缩小,竟成了滑稽的玩偶!有许多黑色的球在绳网中游荡,真像是戏法人手中的球,起初像台球般大小,后来竟成了圆形炮弹的模样。那些球忽大忽小,像是在戏弄他。忽然间,他嚷道:

“唉哟!耗子!瞧,一群耗子来了!”

那些黑球一下子变成了一群耗子。那些肮脏的小动物越变越大,钻出了网眼,跳到了他的垫子上,突然又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有一只猴子,从墙里钻进钻出,每次都离他很近,他慌忙后退着,惟恐被它抓破了鼻子。突然间,眼前的情形又变了:他似乎看见四周的墙剧烈地跳动起来,因为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痛苦地哽咽着,发出恐惧的歇斯底里:

“是呀,哎唷!使劲地跳吧,我才不在乎呢!……哎唷!瞧这破屋子!哎唷!它要倒了!……是呀,那班黑衣教士快去敲钟呀!奏起管风琴别让我叫卫兵呀!……这群坏种!他们把一台机器藏在墙后面了!我听得见那机器在响,他们要毁了我的……救火呀!妈的,求火呀!有人在喊救火!瞧呀!火着起来了。哟!火焰多亮呀!整个天空都烧坏了!红火、绿火、黄火……救救我呀!救命呀!救火呀!”

他的喊叫声变成了嘶哑的喘息声,到后来几乎透不过气来,嘴里嘟哝着语无伦次的话头,唇边满是白涎,直流湿了他的下巴。那老医生用手指抹着自己的鼻头,这也许是他面对病情危重的病人常有的怪癖。他转身低声问那年轻的住院医生:

“他的体温总是四十度吗?是不是?”

“是的,先生。”

那老先生撇了撇嘴,他又用眼睛盯着古波约莫两分钟的光景。然后耸了耸肩,又说:

“仍旧用同样的治疗:热汤、牛奶、柠檬饮料、金鸡纳镇静剂……不要离开他,有情况叫我。”

他走出了病房,热尔维丝紧跟着他,想问问他还有没有希望了。然后他都直挺挺地在走廊里疾行,叫她不敢上前追问。她在走廊里踌躇片刻,拿不定主意是再进去看看她男人呢还是不进去的好。屋里的情景已经让人太难以忍受了。此刻她又听见古波嚷着说那汽水像烧酒。真的,她该走了,这一套表演她已经领教够了。来到马路上。马蹄和车轮的声响让她恍然觉得圣安娜病院的病人都跟随在她身后。那老医生还在恫吓着她!说真的她甚至觉得自己也染上了病。

自然,金滴街里的人,博歇夫妇和其他人都在等着她。她一踏进宅院的门廊,人们便招呼她进了门房。说说看!古波大叔仍然挨着吗?天啊!是的,他还挨着呢!博歇显得既惊讶又沮丧:原来他赌了一瓶酒,说是古波大叔挨不到今天晚上!怎么!他还挨着吗?众人们都惊诧不已,拍着自己的大腿。没想到这醉汉有如此强悍的耐久力!罗利欧太太算了一下时间:三十六小时加二十四小时,已经是六十小时了。这个活宝!他已经跳舞吵闹了六十个小时!谁也没有见过如此强度的体力劳动!再看那博歇由于他为此赌着一瓶酒,所以尴尬地笑着用一副怀疑的神态询问热尔维丝,问她是否能确定当她一转身他不会立刻升天呢。唉!不,他跳得可起劲了,绝没有死的念头。于是,博歇一再坚持,要她再扮一次古波的模样让大家看看。对,对,再来一次吧!算是应大家的要求吧!大家都说她会满足众人的要求,因为正好有两个女邻居没有见昨天的表演,今天特地下楼来加入到了看热闹的人群。于是博歇叫大家站到一边,把门房中央腾出空来,众人们开始拥挤起来,好奇心使人们不由地有些激动。然而,热尔维丝却低下了头。真的,她怕会把自己也弄出病来。为了不使大家失望,她开始跳了两三步;但是她突然感到不适,身子向后倒去;说实话,这一次她无法跳下去了!屋子里掠过一阵失望的低语声:太遗憾了,她原来摹仿得惟妙惟肖的呀。她终于不能摹仿了!这时候维尔吉妮起身回她的店铺去了,于是大家又忘了古波大叔,开始嘁嘁喳喳地议论起布瓦松夫妇;他们的店铺眼下已朝不保夕,行将倒闭了;昨天催债的官员已登门造访,布瓦松的警察职位也快保不住了;至于朗蒂埃已经开始在隔壁饭店老板的女儿裙边转来转去,那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她正吵着要开一家腊肠店呢。当然喽!人们暗地里戏笑说,那腊肠店十有八九会开在这糖果店里,吃过糖果,该来些实实在在的肉吃喽。那做了王八的布瓦松对这一切倒是听之任之;做警察的本该是机敏过人,长于心计之人,为何在自己家中这般不中用呢?人们突然鸦雀无声。原来在人们不经意的当尔热尔维丝独自一人在房门深处手脚不由自主的颤动起来,摹仿起古波。好呀!这真是人们要她做的,并没有过分的要求。她先是目光呆滞,后来又像猛然从梦中惊醒。随后,她直挺挺地走了。祝大家晚安!她上楼就想躺倒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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