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古波在外面过了夜。第二天,热尔维丝收到儿子艾蒂安寄来的十个法郎。艾蒂安在铁路上当机械工;他知道家中并不富裕,隔三差五的寄给家里五个或十个法郎。于是,她做了个清炖肉,独自一个人吃了,因为那该死的古波第二天也没有回家来。星期一不见他回来,到了星期二还是不见他的人影。整整一星期过去了。呀!真该死!如果有一个女人拐跑了他,他可要交好运唆!然而,恰好是星期天,热尔维丝收到了一张打印的纸,起初,这使她十分害怕。因为,她以为那是一封从警察局发来的信。后来她看过那信,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信里通知她说,她的男人正在圣安娜病院奄奄一息。那信里的话却说得十分委婉,然而实际上是一回事。是的,果真是有个女人把古波拐了去,那女人别人都管她叫挤眼娘子索菲,她是那帮醉汉最后的忠实女友。

说真的,热尔维丝真的想去自寻烦恼。古波自己认识路,他能自己从疯人院回来的;他在那里已被治好过无数次,这一次人们会再玩一次把戏让他重新站起来。今天早上她还听人说,有人看到古波在“靴子”陪伴下,像只圆球似的在美丽城的酒店里滚来滚去整整泡了一个星期呢!没错儿!甚至一切开销都由“靴子”掏腰包,他也许对老婆竭尽了百般讨好之能事,才把她手中靠众所周知的把戏赚来攒下的钱拿来请朋友喝酒了!呀!他们吃下去的钱可真干净呀!这些钱下肚会闹出种种不明不白的病来的,瞧吧,古波不就是染上病了吗?最让热尔维丝愤愤不平的是:这两个自私的男人竟想不起来带她去同饮一杯酒!谁也没见过!吃喝作乐一星期,身旁却没有妩媚风流的女人!他独自喝酒,就该他独自去死,就是如此!

可是,到了星期一,热尔维丝吃剩下一些豆子和烧酒,晚饭可以不用愁了。她心中为自己开脱,去散步消消食,便出了门。横柜上那封疯人院的来信让她心烦。此时雪已消融,天色已变得像少女般清丽而温柔,充满活力的天空令人精神爽朗。中午时分,她上了路,因为路途不近;她必须横穿巴黎,而且她的腿又走不快,街上人群摩肩擦背,然而她却感到十分有趣,兴冲冲地来到了病院,当她报上姓名,人们便向她讲述了一段骇人听闻的经过:古波是被人从新桥下面的塞纳河中捞起来的,他自认为有一个满脸胡须的人阻挡了他的去路,于是越过桥栏杆跳进了河里。那一猛子扎得并不坏,不是吗?至于古波为何来到新桥,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

此时,一个守护者把热尔维丝带进病房,当她走上楼梯,便听到了一阵叫喊声,那声音让她觉得一股寒风冷气透彻肌骨。

“呃?他正在奏乐呢!”守护者说。

“谁呀!”她问道。

“当然是您男人呀!从前天起他就这样吵吵嚷嚷,他还乱蹦乱跳呢,等一会您能瞧见。”

呀!天啊!这是一副什么景象!她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那小小的病房里从上到下铺满了厚厚的床垫;墙角里还有只叠在一起的草垫;一只双人长枕头胡乱扔在地上,没有别的东西。古波在里面手舞足蹈,乱喊乱叫着,他的四肢在破旧不堪的工衣里抽动着,活像狂欢节里化装的丑角!然而,这个丑角看上去并不让人开心,他那些可怕的举动都令人毛骨悚然!他那打扮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将要与死神会面的人。见鬼!好一个独往独来的骑士!他一头撞在窗子上,又转过身子向后退着,伸出双臂打着节拍,双手不住地摇动着,像是要摇断双手,也像是要打在所有人的脸上。在下等舞场里有些滑稽的看客也摹仿这种舞蹈;然而都被他们演绎得面目全非。如果人们想要欣赏醉汉起舞的玄妙,就该来看这位酒中圣人的一招一式。他的歌唱方式同样是他的专利,竟像狂欢节里持续不断的咒语,张着大嘴接连数小时不变地放出嘶哑刺耳的同一个调子的喇叭般的喧嚣声。古波像一条被人打断了腿的狗一般声嘶力竭地嚎叫着,在乐池前疯狂地发泄着!

“主啊!他到底是怎么了?……他是怎么了?”热尔维丝恐惧地重复着这句话。

一个年轻的住院医生安静地坐在那里,做着记录,那医生是个身体粗壮,黄胡须粉面庞的小伙子。古波的病实在蹊跷,所以医生不能离开病人。

“您可以呆一会儿,如果您愿意的话,”医生对热尔维丝说,“但是您得保持冷静,试着与他说说话,他会连您都不认识的。”

果然古波好像认不出自己的妻子。她刚进门时看不清古波的面容,因为他跳得太厉害了。然而当她定睛瞧他时,却被吓得愣住了神,他双手不由自主地猛然垂了下去。呀!他的面孔怎么可能变成这副模样:眼睛里充满血丝,嘴上满是疮疤!连她都认不出丈夫来了。一开始他就做出无数个丑陋的鬼脸,一会儿掀起鼻子,又突然歪斜着嘴巴,缩进双腮,活像一副畜生的嘴脸,而且一言不发。他浑身散发着燥热,周身升腾着热气,皮肤上像上了一层亮晶晶的油漆,粘稠的汗水渗出皮肤,流淌下来。当他疯狂起舞时,人们明白他在经受着痛苦的折磨,看得出他头重脚轻,四肢疼痛难忍。

此时,那年轻的医生在椅子背上弹了一下手指头,热尔维丝走近那医生,她说:

“喂,先生,这一次他的病很严重吗?”

那医生并不作答,只是点了点头。

“听呀,他是在低声说话吧?……您听,他在说什么?”

“他在说他看见的东西,”那年轻医生喃喃地说,“别出声,让我仔细听听。”

古波用低沉断断续续的声音说着话。然后他眼中放出快活的光彩,他的目光落在地面上,前后左右搜寻着什么,忽然又转过身去,活像在凡赛尼森林里溜达时自言自语。

“哟!这真好看,真有意思……这么些木板层,真像一个临时大市场。还有那动听的音乐!多豪华的酒宴!他们在里面闹腾的多凶呀……真棒!嘿,灯光真亮!空中飘着红色的气球,它们跳跃着,飞走了!……咯!咯!树上挂了这么多灯笼!……天气好极了!喷泉、瀑布,到处是喷涌流淌的水,哟,水在歌唱,多像儿童合唱团的歌声……那瀑布真是妙极了!”

他边说着边挺直了身子,像是能更清楚地听到那瀑布美妙的欢歌;他拼命呼吸着空气,让人联想到吸吮甘甜泉水的姿态。然后,他的脸上渐渐地蒙上了一层愁云。于是,他又弯下腰去,忽匆匆地沿着小病房的四壁奔跑起来,同时还有沉重的语调发出凶狠的威胁:

“又都是鬼花招,都是鬼花招!……我得当心……住口,这一伙无赖!呃!原来你们瞧不起我。你们喝着美酒,怪声怪气的和你们的媳妇们说笑,都是为了气我……我要毁了你们,还有你们的板屋!……妈的!你们就不能住嘴,让我清静一番!”

他紧紧握住双拳,随后发出嘶哑的喊叫声,弯着腰又奔跑起来。后来又显露出恐惧的神色,结结巴巴地在牙齿得得作响中说:

“这是要我去自杀呀!不!我才不会跳下去……这多么水,像是我没这份勇气!不,我不会跳下去!”

他眼前的瀑布见他走近便隐去,见他向前又迫近他。忽然间,他又呆呆地四下张望,用几乎完全模糊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

“糟了,这怎么可能?有人雇了些壮汉来对付我喽!”

“我要走了,先生,晚安!”热尔维丝对医生说,“看他这样子,实在让我难受,我再来吧。”

她已是面无血色。古波仍在继续着他的独角舞,从床垫上跳到窗子上,又从窗子上跳回垫子上,辛苦之至,浑身被汗水浸透,脚上总是同一节拍。于是,她转身离去了。然而,当她走下楼梯仍能听到她的男人在楼上又跳又叫的声响。噢!上帝呀!外面空气多清新,尽情呼吸吧!

当天晚上,金滴街宅院里的人都在谈论古波大叔的怪病。博歇夫妇现在对“瘸子”越发的爱理不理了,叫她来到门房里,让她喝上一杯杨梅酒,无非是想让她叙述一番详情。罗利欧太太来了,布瓦松太太也来了。于是,无休止的议论开始了。博歇说他认识一个木匠,这个人在圣马丁街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地跳着波尔卡舞,最后终于死在街上,他喝的是茴香酒,妇人们听了后都笑弯了腰,因为在她们看来此事可笑甚于凄惨。随后,当众人表示无法想象舞者的形态时,热尔维丝便拨开人群,喊叫着让大家腾出地方;在门房中央,众目睽睽之下,学着古波的模样,乱蹦乱跳乱嚷着做出种种令人可憎的鬼脸。是的,说实话她摹仿得惟妙惟肖!而众人都惊愕不已,这简直不可能!一个人竟能这般蹦跳叫喊三个小时?当然喽!她拼命地赌咒说古波从昨天到现在,已经狂舞了三十六小时,如果不相信她说的话,倒可以去实地看看。但是,罗拉太太嚷着说;“谢天谢地,别出这馊主意喽!”她也去过圣安娜病院,她甚至阻止自己的丈夫涉足那疯人院。至于维尔吉妮却沮丧着脸,由于她的店铺经营已一天不如一天,所以只是小声抱怨生活中没有多少快乐,哎!真倒霉!喝完了杨梅酒,热尔维丝向众人道了晚安。当她不再开口时,面容立刻变得呆滞可怕,双目圆睁。也许她还能看见她的男人正在跳着华尔兹舞呢。第二天早起的时候,她打定主意不再去那里了。即使去了又于事何补呢?她并不愿意自己也疯了!然而,每隔十来分钟,她便又陷入沉思,就像人们所说的又走了神。如果古波还在不住地跳舞岂不是一件怪事?中午时分,她再也按捺不住了,此刻她并不觉得路远,因为希冀与恐惧正等待着她,并占据了她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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