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吧,太太!”约翰劝她。“来!”他边说边扶她俩从地上站起,领着她们回到房中。
堤长豪克·海因骑着他的白马直奔大堤。因为连日大雨不停,狭窄的小路已经又滑又软。然而烂泥粘土似乎都阻挡不了白马飞速前进,它仍像急跑在夏天结实的平地上一般。乌云在空中疯狂奔逐,下边的沼泽地黑影憧憧,变成了一片潜藏着不安与恐怖的黑包荒漠;堤外的海啸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可怕,仿佛想要把其名声音统统吞没。
“快,白马!”豪克大喝。“这是咱俩最糟糕的一次出行!”
突然间,马蹄下进出一声垂死的惨叫。他勒住缰绳,调头一看,只见一群白色的海鸥,嘎嘎嘎地怪叫着,一半是飞,一半是受着狂风的驱使,紧贴地面从他旁边窜过,想在陆地上找一个藏身之所。它们中的一只,让乌云之间暂时透过来的一束月光照着,躺在路边已给马蹄踩死。骑手恍惚看见,它的脖子上有一条红绸带在轻轻飘动。“克劳斯!可怜的克劳斯!”豪克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
这是他女儿那只鸟儿吗?它认出了白马和骑手,因而想来寻求他们的保护吗?-这些问题豪克并不清楚。“上!”他又喊道;白马已举起前蹄,准备重新狂奔。可谁知就在这一瞬间,风暴突然停了,四周变得死一般沉寂。这沉寂不过维持了一秒钟,接着风便更凶猛地吹刮起来。然而也就在这一秒钟里,豪克耳畔蓦地听见嘈杂的人声和惊慌的狗吠声。他回头一望村中,只见在偷射下来的月光里,一座座土丘上,一幢幢住宅前,人们正在已经装得高高的马车旁边忙来忙去;同时,他看见另一些马车飞快地驶向高地上的教堂村。一些刚从温暖的厩舍赶出来的牛羊的叫声,也传到了他耳里。“感谢上帝!他们在救自己的牲口!”他心里说;可接着,他惊恐地叫出声来:“啊,我的老婆!啊,我的孩子!-不,不,洪水是淹不到咱们坡上去的!”
但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只像一个幻像似的,打他眼前一闪便过去了。
一阵可怕的飓风号叫着从海上扑来;迎着它,白马和骑士沿着陡窄的便道直冲上大坝。到了上面,豪克猛地勒住马。可大海在哪儿?耶维尔斯岛在哪儿?堤外的海岸又在哪儿啊?-在他眼前唯有一道高过一道的浪峰,一条深似一条的波谷,争先恐后,前推后拥,向着夜空狂啸,向着陆地猛冲!浪峰的尖头戴着白色的王冠,身体发出千百种怪声,恰似世间的野兽全在一起齐声hao叫。白马用前蹄蹴踢着地面,鼻孔冲喧腾的大海出着粗气;豪克呢,却突然感到,好像此时此地,人类的力量已化为乌有,黑夜、死亡、毁灭必将统治一切。
他定了定神,想起这是在涨大潮,只不过他自己从未见过它来势如此凶猛罢了;他的老婆,他的孩子,她们都安安稳稳坐在高高的土丘上,在自己坚固的房子里。可是他的堤-他胸中突然充满了自豪-大伙儿所谓的豪克·海因大堤,眼下它就会向世人证明,堤坝究竟该怎样个建法才是!
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来到新旧堤坝衔接的地方,发现他派在这儿护堤的那么多人这时一个都不见了!他再往北朝旧堤上看,那儿本也安排了少数人守着,同样一个人影没有。他骑着马走了一段,仍然碰不见任何人;只有风暴的呼啸和大海的咆哮,震得他头脑发昏。他调转马头,回到衔接处,视线扫过新堤的外侧;很明显,这儿的波浪要慢得多,也不那么凶猛,仿佛面前是另一个大海。
“它会站住的!”豪克低声自语,同时好像笑了。
可是当他的目光继续沿着新堤移动,他再也笑不起来了:在西北角上,挤着拥着,不停地蠕动着的,那是什么?-毫无疑问,那是一大堆人!可他们想在那儿干吗呢?对他的新堤干什么呢?-不等脑子转完,他已猛刺胯下坐骑,白马便驮着他疾驰而去。飓风是从旁边刮来的,几次差点把他连人带马掀进围地中;只不过马和骑手都老有经验,知道如何前进。豪克已看清楚,有好几十个人在一起拼命干着,而且在新堤上已经挖出一道豁口。他猛地一下勒住马,大喝道:
“住手!住手!你们在这儿搞什么鬼名堂!”
堤长的突然出现,吓得众人停住手中的工具;由于顺风,他的话也给他们听见了。外边的风非常厉害,人给它刮得经常踉踉跄跄的,所以工人们全紧紧挤在一起,他们全站在豪克左边,说话的声音给风一刮就散开了,他只看见几个人在拼命地向他打手势,却一点儿不明白他们想告诉他什么。他的眼睛迅速地打量了一下那道已挖成的豁口,然后再看了看脚下的水位。尽管这儿堤坡平缓,潮水也涨到离坝顶不远了,激溅起来的水花已经淋到白马和骑手的身上。只须再干十分钟-他看得分明-潮水就会涌过豁口,将这片新围地,豪克·海因围地整个淹没!
堤长向一名工人招招手,让他走到马前。
“喏,快讲,你们到底想在这儿干什么?”他大声问工人。
这人同样拉大嗓门冲他喊道:
“我们奉命掘开新堤,先生,以免旧堤崩掉!”
“你们奉命什么?”
“掘-开-新-堤!”
“把围地淹掉?-哪个魔鬼叫你们这样干的?”
“不,先生,不是魔鬼;奥勒·彼得斯委员来过,是他命令咱们干的!”
豪充气得眼睛里喷出火来。
“你们认识我吗?”他吼道。“有我在,奥勒就没资格发任何命令!快给我离开,回到我派你们的岗位上去!”
众人迟疑着,他便驱马冲进他们中间:
“快给我滚,要不叫你们见鬼去!”
“老爷,你给我当心!”人群中一个汉子怒喝一声,抡起铁锹向他胯下狂蹦乱跳的白马砍来。谁知白马飞起一蹄,铁锹就脱出他的手,再踢一下,他便倒在了地上。然而也就在这瞬间,从其余的人中突然发出一声恐怖的嘶叫;这样的嘶叫,是只有从突然面对死神的人的喉咙中才能迸发出来的!转瞬间,所有的人,包括堤长和他的白马,都呆住了;唯独有一个工人,像路标似的一动不动地伸出手臂,指着西北角新堤与旧堤衔接的地方。四周只听得见呼呼的风声和轰轰的水声。豪克坐在马上转过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看则罢,一看眼睛顿时变大了:
“上帝啊!决口啦!旧堤决口啦!”
“你的罪孽,堤长!”人群中一个声音冲他喊道,“你的罪孽啊!你就带着它接受上帝的审判去吧!”
豪克气得通红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那照着他的惨淡月光,也不可能把他的脸变得更苍白了。他的两条胳臂无力地垂下来,压根儿忘记了手里还握着马缰。不过这也是一瞬间的情况,他很快又挺起腰板;嘴里重重叹了口气,然后一声不响地勒转马头,白马便喘息着,驮着他在堤上往东驰去。他那双锐敏的眼睛迅速地四面张望,脑子里却翻来覆去想着同一些问题:他到底有什么罪孽要到上帝面前去交待?——掘穿新堤?不错,他要是不叫停下来,他们也许已把它掘穿了;但是——还有一点,还有一件他深感内疚的事:他知道得太清楚了,而且早在去年夏天,当时要是奥勒·彼得斯那张狗嘴不反对的话——问题就在这儿!只有他豪克一个人看出了旧堤的发发可危;他本当不顾一切地把它重修一下。
“上帝啊,是的,我承认,我把提长的职责履行得很坏!”他突然对着风暴大叫起来。
在他左边,近在马蹄底下,就是翻滚的海水;在他前方,旧围地淹没在深沉的黑暗中,一座座高丘看不见了,高丘上具有故乡特色的房舍也看不见了:暗淡的月光全然消失;穿过浓黑的夜幕,只从一个地方射来一线灯光。而在豪克心中,这灯光简直成了莫大的安慰;这灯光必定是从他自己的家里射出来的,恰似地的妻子和女儿对他发出的问候。感谢上帝,她俩还安全无恙地坐在那里的高坡上!其他人显然都逃到上边的教堂村去了,村里闪闪烁烁的灯火比他见过的任何时候都多,是的,甚至在高高的夜空中,也许是在教堂的钟楼上吧,也有一盏灯在放射光明。
“他们全都走了,全都走了!”豪克自言自语说,“当然哪,有一些高坡上的房屋会遭毁坏,给海水淹过的土地今后几年收成好不了,不少池塘和水闸也得修理!我们必须承受这一切啊;而我也愿意帮助大家承受这一切,包括那些曾经坑害过我的人。上帝啊,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们人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