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儿,他又瞅了瞅旁边的新围地,只见四周海水翻腾得像开了锅似的,但在围地里边却异常宁静。从白马骑士胸中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欢呼来:
“豪克·海因大堤将屹立着!一百年后仍将岿然屹立!”
脚下轰隆隆一阵巨响从幻梦中惊醒了他;白马不肯再往前走。怎么回事?——白马猛地往后一跳,他也感觉出来,面前的一段堤塌下去了。他睁大眼睛,晃了晃脑袋,使自己不再想来想去;他发现自己站在旧堤前,白马的两只前蹄已经踏上去了。他下意识地把马拉了回来。这当儿,裹在月亮身上的最后一件云衣也脱掉了,与柔和的星光一起照临可怕的人衰。在豪克面前,一股洪水翻卷着,咆哮着,奔腾而过,倾泻进下边的旧围地里去。
豪克呆呆地凝视着面前的景象;这不就是一次新的要吞没一切牲畜和人的太古洪荒吗?这当儿,他的眼睛又感到一线灯光的闪耀;仍是他刚才看见的那灯光,它始终还在那儿亮着,还在他家所在的高丘上亮着!这给了他勇气,使他敢于去看脚下的旧围地。他看清楚了,在湍急狂乱地飞泻着的洪流下面,被淹没的土地还只不过一百来步宽,旁边清晰可辨的是那条直抵堤下的大道。而与此同一时刻,他还看见了一点别的什么:一辆大车,不,一辆二轮轻马车,正向着堤坝狂奔而来,车上坐着一个女人,是的,还有一个孩子。而且——那在呼啸的狂风中隐约可闻的不是一只小狗尖利的吠声吗?全能的上帝啊!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女儿,是她们俩!马车已经快到堤下,而咆哮的潮水也已向它涌去。“艾尔凯!”一声喊叫,一声绝望的喊叫,从豪克胸中迸发出来。“艾尔凯!回去!回去啊!”他叫着。
但风暴和洪水是无情的,它们的喧嚣声淹没了豪克的喊声;狂风还抓住他的斗篷,差点儿没把他从马上掀下来。马车仍一个劲儿向汹涌的洪水跟前猛冲;突然,他看见妻子向他伸出了双手。她看见他了吗?是对他的想念,和为他的生命的担忧,驱使她离开了那所安全的房子的吗?此刻——她是在对他喊出最后的嘱咐吗?——这一系列问题闪电似的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他还来不及回答,耳朵里就天塌地陷般一声轰响,其它一切声音,他对妻子的呼唤也罢,妻子对他的嘱咐也罢,都统统消失了。
“我的孩子!啊,艾尔凯,我忠实的妻子!”豪克对着风暴嚎叫。突然,他面前又有一段堤崩塌了,海潮随之轰鸣着漫涌过去,豪克看见马头和车轮在下面可怕的洪水中浮了几下,最后终于旋转着沉没了。白马骑士孤单单地立在坝顶上,两眼呆滞,对周围的一切已视而不见。“完了!”他低声自语说,然后把马带到边沿上;在他脚下,洪水气势汹汹地喧嚣着,吞没着他故乡的田园。他家里的灯光仍在闪亮,可是对于他已经失去了意义。他挺直腰板,猛刺了一下坐骑的软肋;那白马一下子直立起来,几乎仰面翻倒过去。豪克拼命勒住了它。“上!”他又像经常要鼓励白马急驰时一般大喝一声。“上帝啊,把我带去,但宽恕其他的人吧!”
他再刺了一下马肋,白马长啸一声,把风暴和海潮的吼叫都盖过了。紧接着,堤下奔腾的洪流中扑通一响,白马在水中挣扎了几下。
月亮从高空俯瞰着大地,但在下边的堤坝上已了无生气,唯有一片已经很快将旧围地几乎完全淹没的茫茫洪水。只是豪克·海因家所在的那道土丘还突出在水面上,从那儿发出的灯光也仍然在闪亮。上边教堂村的房舍一幢一幢地变黑了,仅剩下教堂钟楼上的一盏孤灯,仍向汹涌澎湃的大海投射出闪烁颤抖的光。
讲故事的教员不做声了。我伸手去端已经摆在面前好半天的一满杯酒。但我并没能端起酒来饮,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停在了桌子上。
“这就是豪克·海因的故事,”我的主人又开了口,“我是尽自己的了解,一五一十地给您讲出来了。当然,要让咱们堤长家那位管家婆给您讲,必然又是另一个样子;你于是会听到:洪水退去以后,耶维尔斯岛上又像从前一样出现了一具死马的白骨,在月光下又会站起来跑跑跳跳。而且据称这次是全村的人都亲眼看见了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豪克·海因和他的老婆孩子都在这次洪水中丧了生;我在上边的公墓里连他们的墓穴都未找到,他们的尸体让退走的潮水卷着通过缺口,进入大海,在海底上渐渐化成泥土——他们就这样比其他人更早地得到了安息。然而,豪克·海因大堤在一百年后的今天仍然屹立着;明天,您在进城时要是不怕多走半个小时的路,就可以骑着您的马从它上面走过。
“当初,耶维·马涅斯曾向它那位建造者预言,说他将得到孙子们的感谢;而事实如您所见却并非如此。因为,先生,世道就是这样:人们给苏格拉底喝毒药,把我们的主耶稣钉到十字架上!时至今日,要如法炮制自然是不十分容易了;不过,把一个专横霸道的权贵或者阴险顽固的教士说成圣人,把一个聪明能干的汉子说成鬼怪——仅仅因为他高过我们一头——却是司空见惯的事。”
矮小的教员郑重其事地讲完这几句话,便站起身来倾听着窗外。
“情况看来有些变化,”他一边说,一边拉开羊毛窗帷;窗外月光变得更明亮了。“您瞧,”他接着说,“委员们回来了;不过他们已分散开,向自己家里走去——对岸必定是决了堤,潮水已经落下去了。”
我站在他身边往外张望。这儿的窗户刚好临着大堤的边沿,可以清清楚楚看见,情况果然如他所料。我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感谢您,为了今天这个晚上!”我说。“我想,咱们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吧!”
“是的,”小个子教员回答,“我衷心希望能好好地睡它一夜!”
在走下楼去时,我在过道上碰见堤长;他来取一张遗忘在店堂里的地图。
“一切都过去了!”他说。“我们的老师大概使您相当满意吧;他是一位开明的人!”
“他看来是挺开明的!”
“可不,可不,毫无疑问。不过,您总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吧;在对岸那边,正如我早已说过的,堤坝又塌啦!”
我耸耸肩膀:
“那边的人想必是打瞌睡了吧!晚安,堤长先生!”
“晚安!”他笑着回答。
第二天早上,在朝阳投射到辽阔荒原上来的灿烂金光中,我沿着豪克·海因大堤,骑着马朝城里走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