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当口,老婆子突然动了动嘴唇,迸出一声沙哑的呼救似的喊叫:

“京斯!京斯!帮帮我!帮帮我!你可是在水里……上帝宽恕别的人吧!”她边喊着,边冲闪光的大海伸出了两条骨瘦如柴的胳臂。

她的胳臂终于沉下来,木床轻轻嘎吱一声;老婆婆断了气。

小温凯深深叹一口气,抬起暗淡的眼睛来问父亲:

“她还在死吗?”

“她已经死了!”堤长说着抱起了她的女儿。“她已经远远离开咱们,到亲爱的上帝身边去了。”

“上帝身边!”小女孩重复着,然后沉默了片刻,好像必须认真捉摸捉摸这句话;临了儿又问:“在亲爱的上帝身边好吗?”

“好,再好不过。”

可在豪克心里,老婆子最后一句话却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上帝宽恕别的人吧!”“上帝宽恕别的人吧!”-“这老巫婆她想讲什么?难道人临死时便成了预言者?……”

刚刚把特琳·杨斯在上边的教堂旁安葬完毕,各种各样的天灾和怪事便在北弗里斯兰出现了。人们惊慌失措,谣传越来越厉害。可以肯定的是:在复活节后的第三个星期日,教堂塔尖上的金鸡让一阵旋风给刮下来了;而且,大热天里还下了一场雪,密密麻麻叫人眼睛都睁不开,积在地头上足有拳头厚,确是过去谁也不曾见过。再说九月过去后的一天,大长工和女仆安娜分别运着麦子和黄油进城去赶集,回到家从车上爬下来时真叫吓得面无人色。

“怎么啦?你两个怎么啦?”其他听见车轮滚动迎出来的佣人们问。

安娜衣服没换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厨房。

“嗬,快讲呀!哪儿出了事?”女仆们大声催促地。

“唉,但愿仁慈的上帝保佑保佑咱们哟!”安娜嚷起来。“你们知道,那边那个,住在坡上的,住在那个齐格尔村的老玛利肯,我和她每次总一块儿站在转角的药房旁边卖咱们的黄油来着,是她告诉我的,而且伊文·约翰也这么讲,‘那会带来祸害的!’他说,‘一个叫全北弗里斯兰都遭殃的祸害,相信我,安娜!’而且,”-说到这儿她压低了嗓门儿-“而且,归根到底,堤长他那匹白马也不对劲儿哪!”

“嘘-!”其他女仆发出警告。

“是的,是的,跟我屁相干!可那边,那对面,情况比咱们这儿还要可怕得多哩!不只苍蝇多得出奇,不只下雪,还落了血雨啊!紧接着,在礼拜天一大早,牧师端起他的洗脸盆来一瞅,里边竟有五个惆髅头,都跟豌豆那么小;这下去瞧稀奇的人才叫多哟!八月间,铺天盖地飞来些红脑袋毛虫,样子十分伯人,麦子也好,面粉也好,面包也好,不管碰到啥全吃个精光,你拿火烧也赶不跑它们!……”

安娜讲着讲着突然不吱声了;女仆们全没发现,太太早已站在厨房中。

“你们在这儿讲些什么啊?”艾尔凯低声说。“可别让东家听见!”当女仆们一齐争着要告诉她时,她又适:“没必要;我已经听得够多了。干你们的活儿去吧,这会对你们更有好处!”说完她便领着安娜回房间去,让她结赶集的账。

这样,那些迷信的胡说八道在堤长家里就未占上风;可在其余的人家则不然,而且随着夜晚越来越长,情况也越来越严重。所有的人心上都压着一块大石头,谁都暗暗对自己讲:一场灾难,一场巨大的灾难,就要向北弗里斯兰袭来了。

十月里,万圣节前夕。白天猛刮了一整天西南风,晚上天空挂着半个月亮,浓黑的云涛飞驰着,翻卷着,大地上云影和夜雾混杂在一起,格外昏暗;风暴眼看就要到来了。在堤长的房间里,吃剩的晚餐还摆在桌上;长工们到厩里照看牲口去了,女仆们必须楼上楼下检查一遍,看门窗是否都已关严,免得风暴刮进来损坏里边的东西。豪克和妻子并排站在窗前,他刚刚把面包吞下去。他已到堤上去过了,是中午过后不久就步行去的,叫人在堤上显得薄弱的地方集中了一些木尖极和装满粘土或泥沙的草袋。他还在各处安排了守堤的人,以便哪儿的堤开始受到潮水损坏,就赶快在哪儿打上木桩,然后把草袋堆到前面去。在西北角新旧堤坝衔接点,他布置了最多的人力,并指示他们非万分紧急绝不可离开指定的地方。做完这一切,他才在一刻钟前浑身透湿、头发蓬乱地回到家中。眼下他听着那把用铅条嵌起来的玻璃窗撼动得哗哗响的飓风,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出于神。壁上玻璃罩里的钟正好打八点。站在母亲身旁的小温凯吓得哆嗦了一下,把她的小脑袋藏在母亲的衣稻中。

“克劳斯!”她喊着。“我的克劳斯在哪儿?”

她是可能这样问的,因为和去年一样,那只海鸥今年也没再飞回南方去过冬。父亲没有听见她的问题;母亲却抱起她来,对她说:

“你的克劳斯在仓里,它在那儿挺暖和的。”

“为什么?”女儿问。“这样好吗?”

“是的,这样好。”

站在窗前的父亲冷不丁儿地开了口:

“再这么下去不行了,艾尔凯!快叫一个女仆来;飓风对玻璃压得太厉害,必须把护窗板关上!”

太太一叫,女仆便跑到院子中,从屋里看得见她的裙子如何给风吹得乱飘乱飞。可她刚一取掉挂钩,狂风就从她手里刮掉护窗板,把它猛地一下砸在窗户上,好几块玻璃都碎了,飞溅到了房里,一支蜡烛随即被风刮灭。豪克不得不亲自跑出去帮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护自板一扇一扇关上。当他们拉开门回房来时,一股风随之窜入,壁橱里的杯盘刀叉丁丁当当响成一片。在他们头上,屋梁和椽子也颤抖着发出嘎嘎嘎的声音,仿佛狂风要揭掉屋顶似的。但豪克没有回房里来;艾尔凯听见他走过晒坝,朝马厩去了。

“白马!白马,约翰!快点!”-艾尔凯听见他喊。随后,他又走进屋来,头发蓬乱,灰色的眼睛却炯炯发光。“风向转了!”他嚷道,“转成西北风了!狂潮即将到来。这不是一般的风-这样的飓风咱们还没经历过!”

艾尔凯脸色苍白:

“你还要到坝上去吗?”

豪克抓住她的双手,痉挛地握在自己手中,说:

“我必须去,艾尔凯。”

她慢慢抬起黑色的眼睛来望着丈夫,两人相互注视了几秒钟;但几秒钟叫人感觉长得没完没了。

“是的,豪克,”妻子说。“我明白,你必须去。”

这当儿,门外响起了马蹄声,艾尔凯一下楼住丈夫的脖子,在瞬间仿佛她再也不能放开他似的,但也仅仅是瞬间。

“这是对咱俩的考验!”豪克说。“你们在这儿是安全的;洪水还从来没有哪次涨到过这幢房子跟前。祈祷祈祷上帝,求他也与我在一起!”

豪克穿好斗篷;艾尔凯取出一条围巾来,仔仔细细替他围在脖子上。看上去她还想说什么,然而颤抖的嘴唇不听使唤。

白马在门外引颈长嘶,在狂风的吼叫中听起来就如声声号角。艾尔凯送丈夫走到院里;那株老(木岑)树嘎吱嘎吱叫着,快要散架一样。

“上马吧,东家!”长工说。“这畜生像是疯了,缰绳差点儿没断掉!”

豪克拥抱了妻子,最后说:

“太阳升起时我就回来啦!”

说完他便跃上马背;只见那白马高举前蹄直立起来,然后就像一匹战马冲向战场,驮着它的骑手奔下土坡,消失在黑夜和呼啸的狂风中。

“爸爸!爸爸,我的爸爸!”-豪克听见身后传来孩子哭叫的声音。

小温凯在黑暗中追着他跑了一百来步,就让土堆给绊倒在地上了。

长工伊文·约翰把哭叫着的孩子抱回母亲身边;艾尔凯身子靠在树干上,失魂落魄地瞪着吞没了她丈夫的黑夜。在她头上,树枝让风刮得哗哗哗响。蓦地,一刹那,风也不再狂吼,海也不再喧嚣,使她浑身一惊;她觉得,仿佛一切都是为了毁掉他,一当把他抓住了,便立刻无声无息。她的膝头哆嗦着,头发散开了,在风中飘来飘去。

“孩子,太太!”长工大声对她喊,“抱住了啊!”同时就把小温凯塞进她怀中。

“孩子?-啊,我把你给忘了,温凯!”她叫道。“上帝宽恕我吧!”同时慈爱地把孩子紧紧搂在胸前,双膝跪到地上,“上帝啊,还有你-耶稣,求你们别让我和我孩子成为寡妇和孤儿吧!仁慈的主啊,请你保护他;要知道只有你和我,才真正了解他啊!”

风暴又起来了;风在怒吼,雷在轰鸣,仿佛整个世界全要在轰隆隆的巨响中垮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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