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吧,”我说,“和您的豪克在一起,我不会打瞌睡的。”

“是吗?”他用自己那双机灵的小眼睛瞅着我,等我在他的靠背椅中舒舒服服地坐好了便问,“嗬,咱们刚才讲到哪儿啦?-哦,哦,想起了!想起了!”-

话说豪克继承了父亲的遗产;不久后,赛捷·沃勒尔斯也病死了,使他的产业又有所增加。可自从他父亲去世,或更确切地说,自从他临终前对他讲了那一席话以后,从少年时代就在豪克心中播下的种子便发芽开花了。他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等到要选新堤长时,那就一定该是他。可不是吗,他父亲是全村最聪明的人,对这些事很在行,他都这么嘱咐他还会错得了!还有亏他为他挣来的那份沃勒尔斯的地产;这块地将成为他豪克爬上堤长职位的第一块踏脚石!因为,当然哪-一个堤长是必须有一些土地的!-可他父亲那些年一个人硬撑硬挨,节衣缩食才为他弄到这点地啊!他自己也能这样干,他能挣得更多的产业;要知道,他父亲已经耗尽了精力,而他呢,却还能苦于许许多多年!-自然,他要这么硬干下去,要像他在帮助老堤长管理堤坝时那样严厉无情,村里是不会有谁对他友好的。再说他的老对头奥勒·彼得斯,这家伙最近也继承了一份遗产,当起阔人来啦!豪克的面前闪过一张又一张面孔,全都拿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他对这些人也恨之入骨,竟下意识地伸出两条胳膊,像是想抓住他们似的;要知道,这些人竟企图把他从一个唯有他才配担任的职位上挤掉啊。-这样一些想法死死缠着豪克,叫他怎么赶也赶不去。如此一来,在他年轻的心中除去诚实和爱情以外,也滋生着嫉妒和仇恨。只不过,他把后两种情感深藏在内心中,甚至连艾尔凯也丝毫不曾察觉。

新年到来的时候,村里举行了一次婚礼;新娘子是海因家的一个亲戚。豪克和艾尔凯都应邀去做客。宴席上碰巧有一位近亲没有来,他俩的座位就紧靠在一起。但只有脸上掠过的一丝丝笑意,流露出了他俩因此感到的欣喜。席上笑语声喧,酒杯碰得了当直响;艾尔凯静静坐在那里,显得情绪不高。

“你不舒服?”豪克问。

“噢,没什么,我只觉得这儿人太多了。”

“可你样子看上去闷闷不乐的哩!”

她摇摇头;两人随即又不讲话了。

蓦地,对于她的沉默像产生了嫉妒似的,豪克忍不住伸出手去,在长长拖着的桌布底下抓住了她的手;她呢,也并不声张动弹,而是充满信赖地紧紧握着豪克的手。大概她近来突然遭受到一种孤寂感的袭击吧?她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一天天地在衰老啊。-豪克想不到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可在他把那枚金戒指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当儿,他的呼吸却几乎停止了。他一边把戒指套到她的小手的无名指上,一边声音颤抖地问:

“能让它戴着吗?”

席对面坐着牧师太太,她突然放下手中的叉子,转过脸去对她的邻座说:

“上帝保佑,瞧那姑娘!脸白得跟个死人似的!”

可是艾尔凯脸上很快恢复了血色。

“等一等好吗,豪克?”她低声问。

“为什么?”聪明的弗里斯兰小伙子稍稍沉吟了一下,问。

“你知道的;不需要我告诉你。”

“你说得对,”豪克应道,“行,艾尔凯,我可以等-但只愿有个期限!”

“啊,上帝,我怕已经很快了!别这么讲吧,豪克,你这是在想我爸爸死哩!”她边说边把另一只手搁在胸口上。“在那以前,”她说,“我把你的戒指藏在这儿;你不用担心在我活着的时候会把它收回去!”

这当儿两人都露出了笑容,而且相互把手握得如此之紧,要换个场合姑娘一定会疼得叫起来的。

牧师太太一直盯着艾尔凯的眼睛,发现它们现在在那金缎花边软帽底下闪着光,犹如两朵黑色的火焰。席上闹得越来越厉害,她却什么也没听清;她也不再掉转脸去对邻座讲话。要知道处于萌芽状态的姻缘-她觉得席对面正是这么回事-在开花结果时就必定带给她丈夫一笔进款,因此她总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的。

艾尔凯的预感果然成了事实:复活节后的一天早上,家里人发现特德·福尔克尔兹堤长死在了自己床上;从脸相看,他获得了善终。近几个月来,他已多次表现出活得不耐烦的样子;甚至他最爱吃的烤鹅和鸭子,嚼在嘴里都不再有滋味。

村子里于是隆重举行了一次葬礼。在上边教堂旁的公墓里,朝西有一座用铁栏围起来的坟墓。墓前种着棵白蜡树,正对这棵树立了块宽宽的青石碑,碑上刻着腮帮子显得格外结实的死者像,像下是这样大大的几行字:

死亡将吞噬一切,包括你的知识和本领;

一切聪明人去世了,愿上帝赐给他永生!

这是前任堤长福尔克尔特·特德逊的墓;如今在它旁边又新挖了一个坑,准备把他的儿子,已故的特德·福尔克尔兹堤长埋进去。这当口,送殡的队伍已从下边的沼泽地出发;从本教区的各个村子集中了无数的马车,打头的是一辆巨大的灵车,由堤长家两匹毛色光亮的黑马拉着,已经来到坡下。在强劲的春风中,马鬃毛和马尾巴不住地飞。教堂周围的墓地里已挤得水泄不通;就连围墙上也蹲着一些大娃娃,怀里还抱着小弟妹。人们谁不想开开眼界呢。

在下边沼泽地的家中,艾尔凯已在正房和起居室里摆好丧宴;陈年的葡萄酒已搬到桌上,并在为总堤长-他今天也不会缺席的-和牧师预备的座位前,各放了一瓶。一切准备停当了,艾尔凯便穿过马厩走到门外。她路上没遇见任何人,长工们驾着两辆马车送葬去了。她站在门前,身上的丧服在春风中飘荡着,遥望着最后几辆马车爬上对面的墓地。不一会儿,从那边传来杂乱的人声,接着又一片死寂。大概人们已将灵枢放进坑中;艾尔凯下意识地合起掌来,口里念道;“主要你重新化为泥土!”她觉得,从墓地那边也传来了同样的祷告声。接着,她满眼泪珠,捧着的双手垂了下去,更加热诚地祈祷着;“我们在天的圣父啊!……”祷文念完了,她仍一动不动地站了半天。在偌大的一所住宅面前,如今她已是唯一的主人!想到这里,死与生的念头在她心中斗争开了。

远远传来的车轮滚动的声音惊醒了她。她睁眼一看,马车一辆接一辆地进了村,朝着她的家驶来。她直直身子,再定睛看了看远方,然后就像来时一样穿过马厩,退回已经布置得肃穆庄严的内室里去。里边也阒无一人;只能透过墙壁,听见女仆们在厨房中嘀嘀咕咕的声音。宴席摆在那儿,显得如此寂静,如此孤孤单单;窗户之间的那面镜子盖上了白绸,火炉两边的铜环也一样,屋子里没有任何东西再闪亮发光。艾尔凯看见她父亲最后睡过的那张嵌在墙里的大床的两扇门开着,便走过去把它们关上;在大床门上画着的玫瑰和丁香当中,写着两行金字,艾尔凯无意识地把它们念了出来;

日间勤干活,夜来睡觉香。

这还是祖父遗留下来的啊!-她瞅了瞅壁橱;壁橱几乎空空如也,但透过玻璃门仍可看见那只精致的高脚杯。父亲生前总是津津乐道,说这是他年轻时在一次赛马会上赢得的奖赏。艾尔凯把奖杯取出来,放在总堤长的餐具旁边。接着她便走到窗前;她听见马车爬上坡来了。马车一辆接一辆停在房前,客人们纷纷从车上跳下,神情比刚才来时欢快得多。他们搓着手,聊着天,一窝蜂挤进屋子;顷刻间全坐上了摆着热气腾腾的美撰佳肴的筵席。总堤长和牧师坐在正屋里;豪克同奥勒·彼得斯以及其他一些小地主则在起居室中入了座。席上顿时你一言我一语,十分热闹,好像死神从不曾使这房里变得冷清怕人似的。艾尔凯眼睁睁望着她的客人,默默地带着女仆在席间转来转去;在丧宴上可不能有任何差错啊。

吃完饭,又从屋角里取出一些陶土烟斗来点上,请客人们抽。艾尔凯忙着一杯一杯给客人端咖啡:在今天这样的日子什么都不能节省。总堤长、牧师和满头白发的耶维·马涅斯委员,三个人一块儿站在起居室中已故主人的办公桌旁边谈话。

“一切顺利,先生们,”总堤长说,“咱们总算隆重地把老堤长安葬啦。可现在问题是,从哪儿去找一位新堤长呢?我考虑,马涅斯,一定得由阁下来承担这个光荣职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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