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当小长工好些,”老头子嘟囔说,“我这儿记帐的事少不了他啊!”

谁知女儿却站出来表示异议:

“要这样,豪克也会走掉的,爸爸!”

老头子一听害怕了;豪克被提升成了大长工,但尽管这样仍一如既往地帮着料理堤上的事。

又过了半年,豪克开始对艾尔凯谈起他父亲体弱多病的情况,说光是夏天由东家放他回去帮几天忙,已经解决不了问题;父亲苦挨苦撑着,他不能一直看着不管。-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薄暮中,两人站在家门前那棵高大的(木岑)树下。姑娘抬起头,呆呆地望了一会见树顶的枝丫,然后回答说:

“我也不想叫你这么做,豪克;我想,你自个儿会有正确主张。”

“那么,我就得离开你们家,”他说,“再也不能来了。”

两人沉默下来,遥望着那慢慢沉浸到堤后海中去的晚霞。

“你得知道,”过了半晌姑娘才又开口,“今天上午我去看过你父亲,发现他坐在椅子里睡着了,一手捏着绘图笔,一手拿着绘图规,面前的桌子上摊着一张画了一半的图。-他醒来后,吃力地和我拉了半小时话。我要走了,他战战兢兢地拉着我的手留住我,好像担心这是最后一次似的;可我……”

“可你什么,艾尔凯?”豪克见她欲言又止,便问。

一串泪珠顺着姑娘的脸颊滚下来。

“我只想着我父亲,”她说,“相信我,他很难没有你啊!”接着,她像是又鼓了鼓勇气,继续说;“我经常感到,他的日子看来也不多了。”

豪克没有回答;他突然感到,他背心口袋里的戒指仿佛动了一下似的。可还在他克制住对这种下意识冲动的不快以前,艾尔凯又讲了:

“不,不要生气,豪克!我相信,你是不会这样就离开我们的!”

听到这儿,他激动地抓住她的手;她也任他抓着。两个年轻人在沉沉的暮色中相傍而立,好半天才松开手,依依不舍地分别了。-突然刮起一阵风来,(木岑)树的叶簇发出沙沙的响声,屋子正面的护窗板更是哗啦哗啦的。风过后,夜幕就慢慢合拢来,辽阔的平野上万籁俱寂。

经过艾尔凯从中帮助,豪克得到了辞工回家去的允许,只不过老堤长没有让他马上走。如今,堤长家已新雇了两个长工。-再过了几个月,特德·海因死了。临终前,他把儿子叫到病榻前。

“坐到我这儿来,孩子,”老人家声音微弱地说,“靠近点!别害怕,在我身边只有上帝的黑天使,来召唤我到他跟前去。”

儿子深为震惊,一边紧挨着床边坐下来,一边说;

“爸爸,你老人家要是还有什么话,就只管讲出来吧!”

“是的,孩子,还有几句话,”说着,老人就把双手从被盖上伸了过来。“当你还是个半大娃娃时,就上堤长家扛活去了;那时你脑子里想的是,有朝一日也要当个堤长。这想法传染了我,我渐渐也认为,你是块当堤长的好材料。可是,要干这么个大的差使,我能给你的遗产却太少了啊!-在你当长工这些年,我省吃俭用,想把-想把给你的遗产增加一些。”

豪克激动地抓住父亲的双手;老人极力想坐起来,以便看清儿子的面孔。

“是的,是的,孩子,”他说,“在那边小柜子最上头的一个抽屉里,放着一份文书。你知道,安捷·沃勒尔斯老婆子有五亩五分沼泽地;可她光靠这点地的租金养不活自己那把老骨头,因此我每年圣马丁节都给她一笔钱,在手头宽裕时甚至还多给这个可怜人一点。这样,她便把地过户给了我;一切都按法律手续办好了。-眼下她也离死不远,得了我们沼泽地的人常得的恶症;往后你不需要再付给她钱啦!”

老人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又说:

“不多啊;只是比你在家那会儿总算多了点儿。但愿够供你在尘世上受用!”

听着儿子感激的话语,老人安然睡去了。他没有什么再操心的;几天以后,上帝的黑天使就使他永远合了眼。豪克于是继承了父亲的产业。

下葬后的第二天,艾尔凯来到他家。

“谢谢你来瞧我,艾尔凯!”豪克这么招呼地说。

可她却回答:

“我不是来瞧瞧的;我要把你这地方整理整理,让你在自己家里生活得像个样子!你父亲只知道他的数字和图,顾不上自己的生活,死神来了更把一切搞得乱糟糟的。现在我要把这个家弄得稍微能住人一点!”

豪克望着她,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信任。

“你就尽管整理吧!”他说,“我也高兴能这样。”

艾尔凯于是动起手来:仍然摆在桌上的绘图板弹掉了灰尘,被捡到阁楼上去;绘图笔、铅笔、粉笔被收拢来,集中放进小橱柜的一只抽屉里;然后唤来年轻女佣人,由她帮着把整个房间里的家具摆设都调整了位置,这一下房间就显得明亮宽大了。艾尔凯微笑着说:“这种事只有我们女人才办得到!”豪克呢,尽管心中带着丧父的哀痛,眼里却闪着幸福的光芒,在需要的时候也亲自动手帮助艾尔凯一下。

傍晚-当时是九月头上-一切都如她希望的那样就绪7,她便拉住豪克的手,用黑色的眼睛望着他说:

“走,到咱们家里吃晚饭去;我答应过爸爸一定带你去的;吃完饭你要回来就随你的便!”

当他俩踏进堤长那宽敞的起居室的时候,护窗板已经关好了,桌子上点着两支蜡烛。老头子想要站起来,但沉重的身躯不听使唤,刚欠起一半又坠回椅子里去了。

“很好,很好,豪克,”他大声对自己过去的长工说,“你想到来看你的老朋友!走近点儿,再近点儿!”豪克走到他的椅子前,他用他那双圆滚滚的手抓住豪克的手,继续说:“喏,喏,孩子,别难过,我们大家谁都免不掉要死的,何况你父亲并非一个坏人!-我说,艾尔凯,这就去把烤鹅端上来吧,咱们也该加点儿油啦!工作多得很喽,豪克!秋季视察即将开始;修堤建闸的账目堆积得有山那么高;西边的一段新近又出了问题-忙得我一塌糊涂,昏头昏脑;可你,感谢上帝,却年轻得多。你是个好小伙子,豪克!”

讲完这一长串话,老头子心里的负担全没了,便把身子靠到椅背上,眯缝着眼睛,满怀期待地瞅着房门;这当儿,艾尔凯正好端着一大钵烤鹅走进来。豪克面带微笑地站在堤长旁边。

“快坐下吧,豪克,”老头子说,“别磨蹭;凉了可不好吃喽!”

豪克于是坐下了;对他来说,帮助艾尔凯的父亲工作就像过除夕一样有意思。秋季的视察开始以后没过多久,他已帮着完成了相当一部分工作。-

讲故事的教员停了下来,环视着四周的听众。窗外传来一声海鸥的啼叫,走廊上有谁在跺脚,似乎想把粘在他那沉重的皮靴上的泥土蹭掉。

堤长和委员们都转过头去望着房门。

“什么事?”堤长高声问。

一个头戴水手帽的高大汉子跨进门来,回答道:

“先生,我和尼克尔斯,我俩看见白马骑士冲下沼泽地去啦!”

“在什么地方?”堤长问。

“在那个池塘,在杨森的地旁边,就是豪克·海因大堤开始的地方!”

“就看见一次吗?”

“就一次,而且仅仅是个影子;可这并不等于说先前没来过。”

堤长站起身。

“请原谅,”他对我说,“我们得出去看看那祸害想上哪儿去!”说完就带着送信的汉子出了房门,其他人也纷纷起身跟着他走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教员两个;没挂帘子的窗户再没有坐在前边的人的脊背挡着,透过它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外面的情况,只见狂风驱赶着乌云在空中飞奔。

老教员仍稳坐在自己座位上,嘴上挂着轻蔑的,或者说甚至是悲天悯人的微笑。

“这屋子太空旷啦,”他说,“可以邀请阁下到我房里去吗?我就住在这所屋子里;请相信我,我了解海边的气候,对于咱俩来说,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我感激地接受了他的邀请:因为在这大屋子里,我身上已开始觉得冷起来。我们端着灯爬上楼梯,来到他住的阁楼中。他的卧室尽管也朝着西面,窗上却挂着深色的厚毛毯。在一个书架上满满地摆着书,旁边挂着两位老教授的相片;桌前立着一把高背椅。

“请自便吧!”热情的主人对我说,同时添了几块泥炭在仍然燃烧着的小火炉里;火炉上边炖着一只铁锅。“还稍稍等一会儿水就开了!然后咱们冲杯混合酒喝,它会使您提起精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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