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姑娘的两只眼睛闪着光。
“你知道,卡蒂,”她说,“妈妈小时候肯定很逗人喜欢的!我只要能见一见她当时的样子就好啦!-妈妈她眼下仍然很有魅力,并且年轻,卡蒂!我相信,她今儿个还能从围墙上跳下来呢!”
老太太直摇头。“瞧小姐您想些啥呀!不过,当初那小丫头的确是每天每日都会闹出点新鲜事儿来的!”
她正双手抱起膝头,准备继续往下讲,这时一股风掀开了棚屋的木门;一只水鸟长鸣着从屋前飞过;从下面岸边传来海水激溅发出的刷啦刷啦声。
姑娘苗条的身躯冷不丁地跳了起来,站在老太太跟前。
“啊,你这骗人的卡蒂!”她大叫一声,同时恐吓地举起了拳头。“我现在才发现,你想用你的故事把我走在这儿,直到你的假金壳大怀表走到一字上,然后我就只好回家见妈妈去啦!可这次,卡蒂!”-她在老婆子面前姿态优雅地行了个屈膝礼,就已经跑出门去,挥动小胳臂在空中做起划水的动作来。
老婆婆也跟着跑到门外,偶然若失地望着她的表演。“看在老天爷分上,孩子!今儿个您不打算游到筏子边去吧?”
“为什么不呢,卡蒂?你知道,我会游!告诉你吧,正是这样才有意思哩!
鱼儿和鸟儿,大风和大浪,全是我的伙伴,全陪着我游戏!”
姑娘越过绿色的滩头地走向岸边,美丽的头颅转过去对着狂风;轻薄的裙子在赤裸的小腿上翻飞。
老太婆摇着脑袋走回棚屋中。她那小宝贝儿至少把鞋袜留在沙发前了;她把它们整齐地放到一旁,然后从一个长颈瓶中倒一些水在一只小铁锅里,点燃了酒精炉。
“那孩子今天大概也会喝一杯的,”她说,从水架上拿下一只棕色的小壶,把纸袋里的咖啡通过插在壶上的漏斗干干净净地抖进壶中。
可是她到底放心不下,就像只不知怎么竟孵出来一只小鸟的母鸡似的,把脑袋探出房门已经好多次,这会儿干脆跑到了岸边上。通向木筏的栈桥已经完全淹了,摇摇晃晃的木板房似乎已与陆地没有任何联系。眼前是一片绿色的汹涌的海水;对面的滩头地被海浪吞没了,海岸在她眼中仅仅成了一条模模糊糊的绿色花边。
“小姐!”她呼叫着。“小姐!”
没有回答,风也许早把她的声音刮没了;可这时从筏子旁边传来一阵击水声。老太太于是满意地点点头,一步一步走回棚屋去。
在对面第二只木筏上的大更衣间里,这其间那两个青年男子也谈了许多话。生着一头褐色望发的大个儿是一位年轻的雕塑家,他三个月前才从意大利和希腊回到故乡,回到德国北部最大的那座城市;数天前,他再往北走了一段,来到这座滨海小城,以便再见到他的朋友;他和他一起在德国南方上大学时结下了最亲密的友谊。他们这次聚首的日子,还远远不够他俩相互报告自己别后的经历;他们的经历太丰富,要谈的话太多啦。
“你真的今天晚上就想离开,在我眼前唤起了这么多美好的幻象之后,又把我一人撇在我的公文堆中吗?”
年轻的艺术家望着自己的朋友,样子既像在微笑,又像在沉思。“为什么你自己不拿起雕刀或者画笔来呢?现在接受自己命运的这一安排吧,就像你那家族的谱系必须接受你一样!”
“可这并不成其为你今天必须离开我的理由呀!”
“我必须离开,恩斯特!我答应过我母亲,至迟今天早上便回到她身边去;再说-你是知道的,我的布伦希德也使我不安。”说时他用手挽了挠自己褐色的髦发,一双灰色的眼睛炯炯发光,额头皱了起来,仿佛又已开始聚精会神地工作似的。
“布伦希德!”另一位重复着,“我仍然想不通,你怎么偏偏会雕她!”
“你没准儿还会问,赫库芭跟我有什么关系吧?-这找不知道;我相信,她有一天突然使我着了迷,但是……”
“但是,”他的朋友打断了他,“你必须在自己塑像的基座上刻一条注释!为什么去那么古老的时代寻找素材?仿佛不是任何时代的现实生活,都有着自己丰富的内容似的!”
“为什么?-恩斯特呀!你说话的口气,几乎就像某位大批评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在谈伊美尔曼的《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似的。可时代与艺术家何干,是的,题材与他何干?-诚然,从我们凡人头顶上的天空中,必须降下能够启迪心智的闪电,而它所照亮的事物,对于能看见它的人便是有生命力的,即便它已变成了石头,酣眠在往昔的深深的墓穴里。”
说到此,年轻的艺术家的两眼兴奋得闪闪发光,就像对面那位美丽的少女的眼睛,也因为充满对母亲的热爱而闪闪发光一样。
“咱们今天不必争论,”他的朋友说,亲切地抬起头来望着他。“可-这闪电何时才能亮起来呢?”
“只要你虔诚并且敬仰诸神!-然后就只需把重新苏醒的生命提升到光明的境界中,而且我想你也该承认,我曾经有过几次心明眼亮的时候,我的双手也是够坚强和圣洁的。-可是问题正在于,”他继续说,同时他的朋友也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以增强他的自信,“我现在担心,我这次看得不正确,或者,我回故乡的时间还太短,北方可怕的瓦尔库菜还总是让古希腊欢快熙攘的众神从我眼前赶路;甚至从这儿北海的绿色浊浪中,我还看见时时浮现出俄底修斯的女救星洛科特亚的形象。-饶了我吧-我再也对你讲不出什么道理来啦!”
说话间,他们已经脱掉了衣服,走到了外面的筏子边上,准备跳进海里去。
两位年轻人都一样英俊极了,只是相比之下,艺术家还略胜一筹;可惜除他俩以外没有另一位艺术家在跟前,要有,他就可以从这两个充满青春活力的体态中吸取足够的美,去完成自己未来的杰作。
他们被展现在眼前的辽阔汹涌的大海迷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只见大海在阳光照耀下不断地澎湃着,喧腾着,一浪接着一浪地滚滚而来,随后化成无数白色的泡沫。空中响彻狂风呼啸和大海激荡的喧声,不时地还夹着一只只从面前掠过的水鸟的啼叫。一座巨大的浪峰猛地撞碎在两个年轻人站的木筏上,将水花溅了他们一身。
“嗬,它们已经等得不耐烦啦!”做公务员的那个青年说。“现在下吧,让咱们也像那些特里顿一样,去漫游这绿色的水晶宫!”
可他的朋友,那位艺术家,却仍然望着远处,好似根本没听见他讲什么一样。
“你怎么啦,弗郎茨?”
“那儿!从妇女们用的木筏前边过来了!快瞧!”他举起胳臂,指着白浪滔滔的海面。
恩斯特发出一声惊叫:
“一个女人!-一个小女孩!”
“像是,但并非水妖!”
“不,不,她正在海浪中绝望地挣扎!可惜只是特里顿的老爸爸一个人才有能征服大海的螺号!”
他做出想往下跳的神气,可他朋友的手更快地把他拽了回来。
“你别去,恩斯特!你知道,我游得比你高明,而且一个人就够了。快跑去找棚屋旁边那个管理浴场的老妖婆,告诉她该告诉的一切!”
最后一句话刚出口,面前的海水已经高高地激溅起来,接着,在离木筏一丈多远的地方,浮上来艺术家生着褐色鬈发的脑袋。他用两条有力的胳臂拨开巨浪,向前迅速游去;在他眼前,唯有一片水光,熠熠生辉;他游不几下就将胸部抬起来一次,锐利的目光同时掠过白浪翻滚的海面。
在离开他还相当远的地方,海浪正戏耍着美丽光亮的金发;一双小手尽管时不时地仍在抓那动荡的“水晶”,可同样已经受着海浪的摆布。一只海燕幕然窜进近旁的水里,接着又腾起来,嘲弄般地发出一声尖叫,便顺着风箭也似的飞过海面去了。
坐在噗噜噗噜叫着的咖啡炉前,老卡蒂很快又感到不安起来。暴风摇撼着棚屋的木板,经常地还从外面的空中传送来一声声鸟儿的哀鸣,她在自己的木椅子上再也坐不住了。她又走到外边,是的,她同样脱去自己的鞋袜,涉水来到了木筏上;眼下她站在那些小小的更衣间前,一会地敲敲这间,一会儿敲敲那间。
“小姐!咳,亲爱的小姐,您倒是答应一声啊!”
然而没有回答,甚至里边连一点响动也听不见;只有海浪的刷刷声和哗哗声,单调地、不断地在她的耳畔响起。
她无可奈何地掉头朝岸上望去,不期然看见一个男子正奔向她的棚屋,并已随即听到了他的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