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蒂太太!卡蒂·武尔夫太太!”他迎着狂风大喊。

“这儿呐!上帝保佑,这儿!’堵婆子急急忙忙地涉水跑过摇摇摆摆的栈桥,回到了岸上。“啊,我的上帝,原来是您,男爵先生!唉,那小姑娘,那小姑娘!”

他抓住她的胳臂,二话不说,一下子使她来了个大转身,然后用手指着远远的海面。

“那是另外那位先生?他在找小姑娘?”

年轻人点点头。

“大慈大悲的主啊!人不该背地里咒骂!我背地里咒骂了,男爵先生,当我瞧见您两位从堤上走来的时候!不该背地里咒骂啊,不,永远不,永远不!”

男爵没有搭腔;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的海面。又过了几秒钟-这时海上传来了一声闷雷-他再次抓住老妇人的胳臂:

“现在瞧,卡蒂太太,那边!这会儿他不再寻找她了;他已经把她托在自己的手上!”

老太婆大叫了一声。

眼前,那胸脯宽阔的游泳者的身躯从白浪汹涌的大海中显现了出来,没过一会儿,就可以看见他慢慢地,然而也很沉稳地爬上了倾斜的海岸。在他怀里,靠在他胸口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个青春的躯体;这躯体尚未具有妇人家的丰满,却已经不像小姑娘那样瘦削;一个活生生的普赛奇的形象,如果世间什么时候真的有过普赛奇的话。不过她那小小的脑袋往后耷拉着;一条胳臂沓无生气地垂在旁。-正午的太阳光从高空直射下来,照在两个熠熠生辉的人体上。

“就跟在神话里一般啊!”青年男爵屏息凝神地望着眼前的光景,喃喃地说。-“可现在,卡蒂太太,快下岸边去,把姑娘接过来!我跑回城里请大夫,可能用得着他。”

他又急促、恳切地作了一番指示,告诉老妇人首先该干些什么,然后就急急忙忙走了,连姑娘的名字也没来得及打听。

几分钟后,那个娇美的躯体便已躺在棚屋内的睡榻上,齐胸盖着老太婆的红帔巾,一副软瘫无力的可怜样儿。老婆子哆嗦着,强忍住大声的抽噎,站在她面前,刚取来一块亚麻毯子,正准备按照先是那位先生、后是这位先生的嘱咐,对这青春的躯体采取种种急救措施。只不过在动手前她再一次弯下腰去,想看看自己的小心肝儿的脸。

“卡蒂!”

年轻姑娘的嘴唇唤出声来,年轻姑娘的眼睛也望着她,明亮而富有活力。“卡蒂,我并没有淹死!”

老婆子一下扑上去,热泪进流地吻着姑娘的手、脸颊和胸部,一吻就没个够。

“啊,小姐,心肝宝贝儿,您真把我们给吓死啦!要没这位年轻的先生在!我这个老傻瓜哟,我在背后还咒骂哩,当我看见他俩从堤上走来的时候!”

少女猛然向她伸出手来。“看在上帝分上,卡蒂,别说了!我不想知道他的名字,永远不想!”

“小姐,我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哩;我从来不曾见过这位年轻的先生;他想必是从外地来的吧。”

年轻的姑娘坐起来,头倚在老太婆的手上,目光阴郁地凝视着前方。

“卡蒂,”她说,“卡蒂,我真希望,他已经死去!”

“孩子,孩子,”老婆子直嚷嚷,“快别造孽!-唉,小姐,他是个好青年啊;为了你甚至冒了生命危险!”

“生命危险!真的冒生命危险?-咳,我简直没想到!”

“喏,小姐,你们两人不是都可能淹死在海里吗?”

“两人!我们两人!”说着,她像在梦里似的合上了眼睛;可尽管这样,她仍瞥见一张俊美的、苍白的脸,年轻男子的脸,在胆怯而温柔地俯视着她。

老妇人又拿起亚麻毯,开始拭于她湿淋淋的长发,不时地还用自己那粗硬的手,轻轻地抚摩姑娘雪白的额头。

“卡蒂,”姑娘重新开了口,“他不该死,不;但我死!-啊,我可怜的妈妈!”这时泪水大颗大颗地从她合拢的眼睫毛中间挤了出来。“卡蒂!我没法感谢他!永远没法,永远!啊,我真不幸!”

“喏,”卡蒂欣慰地说,“这不需要您做,小姐;妈妈会料理好一切的。”

“妈妈!”姑娘叫了出来。

“我的主啊,小姐,这叫您害怕了吗?”

然而姑娘坐在那儿,赤裸的臂膀伸向前方,一副无助而娇媚的可怜样儿,对于这穷老婆子的两只眼睛也有着巨大的魅力。

“妈妈!”她又唤了一声。“嗯,嗯,卡蒂,不能让她那样做;无论我怎么求她,她仍然会那样做的。-卡蒂,你永远不许对她讲;答应我,向我起誓,卡蒂!”她搂住了蹲在旁边的老妇人的脖子。

“好,好,小姐,只要您安安静静的,我就保持缄默,缄默得像座坟墓。”

“不,卡蒂,得好好向我起誓!讲:凭着主的名义,我愿保持缄默!”

“好吧,小姐:凭着主的名义!-其实,就是不起誓我也会什么都不讲的。”

“谢谢你,卡蒂奶奶!可是刚才还有一个人。不是吗?”

“嗯,小姐,是叫……”

“不,不,别讲他的名字,卡蒂!”她用自己冰冷的小手捏住了老太太的嘴。“我只要你讲,他是否认出了我,可不可能认出我?”

“我想不可能,小姐。当您从堤上来时,他和另一个年轻人已经在木筏上。后来他也隔你远远的,并且很快就回城里去了。”

姑娘点点头,倒回到卧榻的硬实的枕头上,像是想休息休息似的,把双手叠起来垫在脑后。

老太婆站起身。“我马上就回来,”她说,“我只是去告诉另一位先生,小姐好好儿的,咱们用不着大夫了。”

“可别忘了你说的话啊,卡蒂!”

“不会的,不会的,小姐;我起过誓嘛!”

老妇人过了一会儿走回来,发现她年轻的客人已经完全穿好衣服,正把一条白色的手巾包在脑袋上。然而好心的老太太不肯让她这样就走;咖啡还热腾腾的,身上感到很冷的姑娘欣然饮了一杯。

“喏,”老太婆说,“要是小姐肯等一等的话,咱俩可以一块儿走。”

然而小姐不想径直回城去;小姐打算走穿过围地的那条远路。老婆子于是说:

“看在上帝分上,孩子,你怎么这样怕那位年轻的先生!-他马上就会从木筏里出来,只要咱们稍等一会儿,他就难赶在咱们头里进城去了。”

谁知小姐还是不乐意。

“喏,”老太婆说,“那我就随您一块儿走;我家里反正没谁等着,除了我的辛茨;可辛茨也不等着我,它自个儿睡在炉子底下。-您不能一个人走,要过那么多栈桥,从那么多牲口中钻过。”

然而姑娘仍旧不答应;她就是希望一个人走。

“卡蒂,好卡蒂!”她说,用她的小手抚摩着老妇人满是皱纹的脸。“那些牛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你瞧,我浑身雪白,一块红布片都没有!”说时用一双小手扯扯她那夏天穿的薄纱裙。“再说地面都是结结实实的;我很快便会穿过去,从背后溜进咱们家的花园,这一来,你瞧,谁都不曾看见我,除了你老卡蒂;而你-你又是起过誓的!”

老婆婆不住地摇脑袋。可姑娘已经跑出房门,像只受惊的小鸟儿似的飞快冲上铺着草皮的堤坡,随后又同样迅速地从里侧冲了下去。然而在下边她却站住了,仿佛感到这儿已经保险似的;但是在她脸上,适才面对着老太婆还表现出来的执拗劲儿已完全见不到。当她把沉思的小脑袋从胸前抬起来时,那一双眺望着身旁一望无际的围地的眼睛真是异乎寻常地严肃。周围看不见多少东西;在远远近近地闪着光的水沟之间,广表的绿色原野上只有这儿那儿地牧放着的小小牛群,以及从一块围地通向另一块围地的道道矮篱;这一切她经常看见,已经很熟悉了。眼下,她背向着城市,行进在那条从她右手边的条条水沟和左手边的高高堤坝之间穿过的小径上。由于风从西北方来,她比在靠海一侧时更加被刮得厉害。草帽有次被刮掉了,飞到了堤坡上,她现在只好提在手里;她好几次不得不停住脚,把猛烈飘动的手巾在下巴底下扎得更牢。接着,她住生生地回过头去瞅身后,然而不见一个人影;只是头顶上不时地有一只海鸟朝着大陆飞去,或者一只老鹰怪叫着从沼泽地中腾起。

现在她面前出现了一片黑色的死水;数百年前海潮冲决堤坝,在这儿淤积了起来。然而眼下堤坝已从水塘边上退开了,海水激溅到了姑娘匆匆走过的小径上;两只灰色的鸭子在黑黝黝的深潭中央戏弄着水波,一眨眼又无声地潜到了水下。

在水潭后边,大堤便向西划了一个弧形;很快,从这儿开始便有一条长着青草的羊肠小道,穿过道道水沟直插围地的中央。走完这条小道,姑娘就只能翻过一道矮篱又一道矮篱,越过一块块沼泽地向城市走去。这当儿,在下边大堤的开始处,她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身影,远远地,只有差不多一只小苍蝇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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