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劝阻他,可他老是不肯罢休。我和丽赛商量,临了儿到底不得不依了他。老头子自然最希望不过的是丽赛仍像婚前一样地在剧中演女角;但是我和丽赛商量好,装作听不懂他的暗示;要知道,对于一位市民和手工业师傅的妻子来说,那是万万不行的。

幸好-或者你也可以说:不幸-当时城里有一个名声挺不错的女人,她曾经在剧团里唱过词,所以对这档干事并非毫无经验。这个因为腰肢伛偻而被人叫做驼背小丽丝的女人,马上接受了我们的聘请;紧跟着,每当夜晚和礼拜天的下午,约瑟夫老爹的小房里便闹腾开了。在一扇窗前,是老亨利在钉舞台的支架;在另一扇窗前,老木偶戏艺人站在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的景片之间,正与驼背小丽丝一幕一幕地排戏。每次排练后他总是说,驼背丽丝这个娘儿们机灵极啦,甚至丽赛也学得不如她快;只是她唱起歌来不怎么样,瓮声瓮气的嗓子总是提不高,要演必须唱歌的美丽的苏珊娜就别扭。

终于决定了公演日期。这次一切都要尽可能讲究点;杨子不再是打靶场,而是过米伽勒节时举行中学生演讲比赛的市政厅;再有礼拜六下午我们的好市民们在打开自己刚收到的小小的周报时,上则大字广告就会跳进他们的眼帘:

明日,星期六晚上七时,在市政厅,机械师约瑟夫·滕德勤亲自演出带歌唱的四幕木偶剧:《美丽的苏姗娜》。

然而,当时在我们城里,生活着的已不是我童年时代那些善良而好奇的青年了;这其间已经历过所谓哥萨克的冬天,在手工业学徒中间尤其滋长了一种恶劣的放荡不羁的习气;就连当年可敬的市民中的木偶戏爱好者,如今也已把心思用到了别的事情上。可尽管这样,要是没有那个黑铁匠和他的儿子们在场,一切也许仍然会顺顺当当。

我问保罗森,黑铁匠是谁,我怎么在城里从未听人谈起过这个人。

这我相信-保罗森回答说-黑铁匠几年前已经死在收容所里啦;不过当时他还和我一样是师傅;人倒不笨,就是工作和生活方面同样都吊儿郎当,白天挣的钱晚上便喝酒打牌全部花干净。他对我的父亲已经有仇,不光因为父亲的买主比他多得多,还因为他俩年轻时在一块儿学徒,他由于对我父亲恶作剧而被师傅开除了。从那年夏天起他加倍恨我,因为城里新开了一家织布厂,尽管他拼命地拉生意,修配纺织机的工作还是交给了我一个人。自此,他和他的两个儿子便不放过任何发泄自己怨恨的机会,对我进行种种挑衅。说起他那两个儿子,他们在他那儿学徒,干起坏事来甚至赛过了自己的老子。可我当时却没有心思去顾及这号人。

演出的晚上到来了。我在家里还有些账册需要整理,所发生的事情是事后听我妻子和老亨利讲的;他们俩陪着我岳父一起上市政厅去了。

前排座位上几乎完全没有人,中间也坐得稀稀落落的,只有在最后的廊子上才人头挨着人头。-当演出面对老这样一些观众开始以后,一上来一切倒也正常;小丽丝记住了自己的台词,念起来顺顺溜溜。可随后却来了那支倒霉的歌!不管她怎么卖力使劲,也没能使嗓音变得柔和一点;正如约瑟夫老爹先前所说,她唱得真是瓮声瓮气的。突然廊子上有人大叫一声:“唱高一点儿啊,驼背丽丝!唱高点儿!”当丽丝听从人家的呼喊,拼命去爬那无法达到的高音阶时,大厅中更爆发出阵阵狂笑。

台上的演出停止了;从布景中间传出来老木偶戏艺人颤抖的喊声:

“先生们,我求诸位静一静!静一静!”

与此同时,提在他手里正与美丽的苏珊娜配戏的卡斯佩尔,就像得了痉挛症似的把自己灵巧的鼻子不住地甩来思去。

于是又引起新的哄堂大笑。

“欢迎卡斯佩尔唱歌!”

“唱俄国歌!《漂亮的敏卡,我得走啦!》”

“卡斯佩尔万岁!”

“不行,要卡斯佩尔的闺女唱歌!”

“是吗,想得妙!她如今已当了老板娘,再不干这营生啦!”

这么又闹了好一会儿。突然扔来一块大铺路石,不偏不倚地直冲着舞台飞去,一下子打中卡斯佩尔的提线,小木偶从老艺人手中滑脱,掉到了地上。

约瑟夫老爹已经忍无可忍,不顾驼背丽丝的恳求,爬到了演木偶戏的台子上。-迎接他的是雷鸣般的掌声、笑声、跺脚声;也许,老人家把脑袋伸在布景中,两手狂挥乱舞,发泄着自己的义愤,那样子看上去是够滑稽的吧。

在一片混乱之中,幕布突然落了下来;是老亨利降下了它。

这时候,在家里算账的我也感到某种不安;我并不想说,我已预感着什么不幸,而只是心里忍不住要去看看我的亲人们。

我正准备登上市政厅前的石阶,突然上面一大群人冲着我涌来,叫声笑声乱成一片。

“乌拉!卡斯佩尔完蛋啦!洛特完蛋啦!好戏收场啦!”

我抬头望去,看见上面正是黑铁匠那个息子的丑脸。他们马上不吱声了,擦着我身边跑出门去;我心中已经明白,罪魁祸首是谁。

到了上边,我发现大厅几乎空了。在后台,我的老岳父完全瘫了似的倒在一把椅子上,手捂着脸;丽赛跪在他面前,见了我便慢慢地站起来,难过地望着我,问:

“喏,你现在还有勇气吗,保罗?”

可是还没等我回答,她已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想必是已经从我的目光中看出,我仍然有勇气吧。

“让咱们坚强地生活在一起,保罗!”她低声地说。

而你瞧,我们不是就凭勇气和诚实的劳动挺过来了吗?

第二天,我们刚起床就发现有人在我们的门上用粉笔写了“木偶戏子波勒”这几个字,显然是来嘲骂我们的。我却不动声色地把它给擦了;后来,当它在公共场所又几次出现的时候,我便发出了坚决的警告;人们知道我是不开玩笑的,从此也就不吭声了。-而今给你提起这个绰号的人,想必并没有什么恶意,所以我也不想知道他的名字。

从那天晚上起,我们的约瑟夫老爹就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告诉他谁是罪魁祸首,说人家那么干与其说是冲着他,不如说是冲着我的,那么干也没有用处。在未经我们知道的情况下,他很快就把自己的全部木偶送到一个公开的拍卖场;它们一个个在孩子们和收破烂儿的女人的欢呼声中,很便宜地就卖掉了;老爷子再不愿见到他的木偶。-可惜,他为此选择的办法却太糟糕;一当春天的阳光再次照进大街小巷,那些卖出去的木偶又一个接一个地从黑暗的内室跑到光天化日下来:这儿一个小姑娘抱着圣女格诺维娃坐在门槛上,那儿一个小男孩正在教浮士德博士骑他的黑猫;有一天,在打靶场附近的一个花园里,普法尔兹伯爵和那只地狱里的麻雀更并排挂在一棵樱桃树上,充当着吓雀儿的稻草人的角色。我们的老爹看见他的那些宝贝难过得要命,最后几乎不再离开我们的家和园子一步。我看得清楚,他对那么急急忙忙地卖掉木偶已感到内疚;我于是设法把它们中的这个那个赎了回来,交还给他,然而他并不因此感到高兴:整个的班子反正是已经毁啦。不过,够奇怪的是,不管怎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我也打听不出那个在所有木偶中最最珍贵的宝贝儿,那个绝妙的卡斯佩尔,藏到哪个角落里去了。而没有它,全世界的木偶又算得了啥呢!

很快,另一出更严肃的戏剧也落了幕。我们的老爹肺病复发,眼看已经命在巴夕。他躺在病榻上,非常耐心,对我们任何细小的关照都满怀着感激。

“是啊,是啊,”他微笑着说,高高兴兴地抬起眼来望着天花板,好像能透过它看到遥远的彼岸的那个世界似的,“一点不错,我是从来不会对付世人,可到了天上和天使们在一块儿总会好一些,至少,无论如何,丽赛,我也能在那里找到你的母亲。”

善良的孩子般的老人死了;我和丽赛都为失去他而非常难过。老亨利没过几年也步了他的后尘;在他还独自活在世上时,每逢礼拜天下午便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仿佛想找什么人却又总是找不着似的。

我们用岳父在园子里亲手种的花把他的棺木盖起来;花环之多大大增加了灵枢的重量。人们把他的棺木抬到公墓里,那儿靠近围墙已挖好一个墓穴。在棺木放下去后,我们的老牧师就走到墓穴边上,讲了一番安慰和祝愿的话。老牧师一直是先父母的忠实朋友和顾问;我的坚信礼就是他主持的,丽赛和我结婚也请他行的婚礼。在墓地周围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仿佛一位老木偶戏艺人的葬礼也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热闹好瞧似的。事实上的确也发生了一点特别的情况;只不过知者不多,仅有我们站在近旁的人才发现了吧。当老牧师按照风俗操起准备好的铁锹,铲了第一锹上往下扔的刹那间,从出家门起一直靠在我胳膊上的丽赛突然痉挛地抓住了我的手。土掉在棺木上发出嗵嗵的声音。“你是泥土所捏成!”牧师刚刚才念出这一句词儿,我就看见越过众人的头顶,从围墙边上朝我们飞来一个什么东西。我一开始以为是只小鸟,可它却很快往下沉,刚好落到墓穴中。由于我站在稍微高一点的土堆上,一转头,正好瞅见黑铁匠的一个儿子在公墓的围墙后边蜷下身去,随后便逃跑了;我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丽赛在我旁边尖叫一声,老牧师再次举起的铁锹也滞留在空中。我往墓穴中一瞧,便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在棺木顶上,在鲜花和土块之间,部分地已经让土盖住了,坐着他,我童年时代的老朋友卡斯佩尔,那位小小的滑稽大王。-不过他眼下样子一点儿不可笑,而是悲哀地把大鼻子垂在胸脯上,举起那条拇指十分灵活的胳臂来指着天空,仿佛要向世人宣告,在世间所有的木偶戏演完以后,那上边就有另一出戏将要开场了。

这一切我也是在一瞬间看见的,牧师的第二锹主跟着就倒了下去:“所以你应该再变成泥土!”-当土块从棺木上滚下时,卡斯佩尔也从花堆中掉进坑底,被泥土埋起来了。

随后,在铲下最后一锹土时,牧师念出了令人感到安慰的祝愿:“愿你能从泥土里获得再生!”

念完“我们的圣父”,人们纷纷散去了;这时老牧师才走到一直还呆呆望着基坑出神的我和丽赛面前。

“有人没安好心,”他说,同时亲切地拉住了我们的手。“让我们以自己的方式来看待这件事吧!诚如你们对我讲的,死者在自己年轻的时候雕成功这个小小的人儿,并用它为自己争取到美满的婚姻,后来,在自己的一生中,他都用它去使那些工作之余来看戏的人们愉快开心,有时还让这个小丑嘴里说出令上帝和世人一样爱听的至理名言。-我自己就曾看过他的演出,在你们还是孩子的时候。-现在尽管让这小小的杰作随它的大师去吧;这正应了咱们《圣经》上的话!你俩可以放心,好人都能从自己的辛劳中得到安息。”

这样,我们心情宁静地回到了家,但从此就像再也没见到自己善良的父亲约瑟夫一样,我们也没见到绝妙的卡斯佩尔。

这一切-我的朋友停了一会儿说-都使我们非常难过,但是我们两个年纪轻轻,并未因此就死去。不久以后,我们的小约瑟夫也出世了,我们便有了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所必须的一切。年复一年地,只有那个黑铁匠的大儿子还使我回忆起这些往事。如今他成了一个永远到处流浪的帮工,破衣烂衫,潦倒堕落,靠同行业的师傅按行会规定给予他这种人的施舍过活,在经过我家时也同样每次都要进来乞讨。

我的朋友不再做声,眼睛盯着墓地上那些大树背后的晚霞出了神;我呢,却早已看见保罗森太太那张亲切的面庞,正探出我们又重新靠近的花园门,在朝我俩张望。当我们向她走去时,她大声道:

“我真想不通!你俩有什么事要商量这么久了快进屋吧!上帝的恩赐已经摆上桌子;码头总监也早等着了,还有约瑟夫和老师娘来的信!-可你干吗这么瞅着我,孩子?”

师傅微微一笑。

“我把一些秘密告诉他了,老婆子。他现在想看看,你是否真的还是那个演木偶戏的小丽赛!”

“嗯,当然是!”她回答,同时含情脉脉地瞅了瞅自己的丈夫。“好好瞧瞧吧,孩子!要是你瞧不出来,这儿的这个人-他可知道得太清楚啦!”

师傅默默地伸过胳膊去楼住她。随后大伙儿就走进屋去,庆祝他俩的结婚纪念日。

他们真是些极好的人啊,保罗森和他那演木偶戏的丽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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