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喝点儿,”她说,“先定定神;瞧你的小手都完全冻僵啦。”

丽赛只得先喝;在喝的时候两颗晶莹的泪珠滴到了杯子里;随后老太太才允许她讲话。

现在她已不像当初和适才孤苦无告时那样讲家乡土语,家乡话的影响在她已所剩不多;因为她父母亲尽管没再到咱们滨海地区来,却多半仍在德国中部一带停留。几年前母亲已经死了。“别抛下你的父亲!”她临终时还挨着女儿的耳朵嘱咐,“他那颗心好得像个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是混不下去的啊!”

回忆到这儿丽赛又痛哭起来;老太太重新替她斟满咖啡,想以此止住她的眼泪;她却一点儿不肯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能继续往下讲。

母亲死后,她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接替死者,跟父亲学习在木偶戏中扮演女角。这其间,还得张罗着为母亲举行葬礼,做头一批安魂弥撒;事毕,父女二人便抛下亲人的新坟,重新踏上旅途,照常去全国各地演他们的戏:《失踪了的儿子》、《圣女格诺维娃》以及其他等等。

昨天,他们就这么走进了一座有教堂的大村子,在那儿作午间休息。父女二人吃过简单的午餐以后,滕德勒就倒在桌边一条硬邦邦的长凳上,酣睡了半个小时;丽赛这时则在外边喂他们的马。少顷,他们又身上裹着毛毯,冒着酷寒,重新上了路。

“可我们没走多远,”丽赛讲道,“从后面村子里就赶来一个骑马的警察,冲着我们大喊大叫,说是酒店老板柜台里的一包钱被人偷走了,而当时唯有我那无辜的父亲在房里!唉,我们远离故乡,没有亲友,没有荣誉,谁都不认识我们!”

“孩子,孩子,”师娘说,同时向我招手示意,“快别讲这些造罪的话!”

可是我没吭声;丽赛的抱怨并非没有道理。-他们不得不返回村里去;马车和车上装的东西全给村长扣下了,老滕德勒还奉命跟随骑着马的警察,步行到城里投案去。尽管警察一再地驱赶她,丽赛仍远远地跟在后面,满以为至少可以陪父亲蹲蹲大牢,直到仁慈的上帝使真相大白。谁料人家却认为她没有嫌疑;监狱的看守理所当然地把硬往里钻的姑娘拒之门外,因为她丝毫没有在他那所房子里栖身的权利。

丽赛仍然想不通,她说,这个惩罚比真正的小偷将来肯定会受到的所有惩罚都更严重,但是,她马上又补充说,她也并不希望小偷受到多么严重的惩罚,只要她善良的父亲的冤屈能够昭雪就成;唉,他多半是熬不过来了呀!

我突然想起,无论对于对面那个老看守,或是对于刑事检察官先生,我都是个少不了的人;他们一个靠我替他维修纺纱机,一个靠我替他磨那把宝贝折叠刀。通过前者,我至少可以去探视关在牢里的人;在后者面前,我至少可以为滕德勒先生出个担保,也许还促使他加快案子的办理。我请求丽赛忍耐忍耐,自己随即动身到对面的监狱去。

害瘫病的老狱吏正在大骂那些无耻的娘儿们,说她们总是没完没了地要求去牢里看自己的贼丈夫或贼老子。可我不准他这么称呼我的老朋友,除非法院“依照法律”加给他这样的称呼,而且我敢保证,此事绝不会发生;终于,在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了一阵以后,我们一块儿爬上宽大的楼梯,到了楼上。

在这所古老的监狱里,空气似乎也被囚禁起来了,我一踏进长长的走廊,迎面便扑来一股浊气;走廊两边是门挨着门的单人牢房。在差不多到了顶头的一扇门前,我们停下来;狱交抖接着一大把钥匙,想要找出需要的一把;门嘎嘎响着开了,我们跨了进去。

在牢房中央,背冲着我们,站着一个瘦小男人;他仰着头,仿佛正在望那透过墙上高高的窗孔俯视着他的一用愁惨的苍天。在他脑袋上,我立刻认出了像短剑般兀立着的头发,只不过,它们也像外边的自然界一样,已经一片雪白。我们进门时,小个子男人转过身来。

“您大概不认识我了吧,滕德勒先生,”我问。

他不经意地瞅了瞅我。“不,亲爱的先生,”他回答,“非常抱歉。”

我说出自己故乡的名字,然后道:

“我就是那个淘气鬼,他当时拧坏了您的奇妙的卡斯佩尔!”

“啊,没关系,一点没关系!”他尴尬地应着,样子十分谦卑,“我早已忘记了。”

显然,他没有留神听我的话,而只机械地动着嘴唇,像在自顾自地讲着别的什么似的。

我告诉他,我刚才碰见了他的丽赛,这下子他才瞪大两眼望着我。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边说边合起掌来。“是的,是的,小丽赛和小保罗,他俩那会儿在一块儿玩儿来着!-小保罗!您就是小保罗?啊,我完全相信:那活泼的孩子的善良的小脸还没有变!”他激动地点着脑袋,头上短剑般的白发也颤动起来。“不错,不错,我们再没到你们那儿的海边去;当初可还是好时光,我的老婆,伟大的盖塞尔布莱希特的闺女还和我在一起!‘约瑟夫,’她总是讲,‘人的脑袋上要是也有根提线,你就会对付他们啦!’-要是她今天还活着,人家就不会关我进监狱。你仁慈的主哟,我可不是贼呀,保罗森先生!”

看守在掩着的门前的走廊里踱来踱去,已经哗哗地把钥匙串摇过几次了。我极力安慰老人,要他在过堂时提出让我作证,须知我在这儿是颇有点声誉的。

我一跨进师娘房间,老太太就冲我嚷起来:

“她是个犟丫头,保罗森;我拿她简直没办法。我给她腾过夜的房间,她却非走不可,非要去乞丐收容所或上帝知道的其他什么地方!”

我问丽赛,她有没有带身份证。

“主啊,身份证已经叫村长给收去了!”

“那没有哪个旅店老板会让你进门的,”我说,“这你自己也清楚。”

她当然清楚。师娘于是拉着她的手,高高兴兴地摇着说:

“我琢磨,你该是有自己的头脑的;这个小伙子已经详详细细告诉我,你们曾经怎样一块儿坐在箱子里;我才不会这么轻易让你从我家中走掉哩!”

丽赛困窘地低着脑袋,接着却又性急地、刨根问底地向我打听她父亲的情况。我详细告诉了她,然后向师娘要了几样卧具,再加上自己用的一点,一齐亲自送到对面的牢房中去了;事先,我已得到看守的允许。-一这样,在夜幕降临的时刻,我们就能祝福我们呆在冷清的牢房中的老朋友,祝他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枕着世界上最软的枕头,也睡上一个香甜的好觉。

第二天上午,我正出门准备去见刑事检察官先生,监狱看守极拉着早晨穿的拖鞋就朝着我走来。

“您对了,保罗森,”他用他那中气不足的嗓音说,“这次的确不是贼;真正的贼他们刚刚送来了;您的老头今天就会释放。”

果然,几小时后监狱的大门打开了,老滕德勒被看守喊口令般的声音驱赶着,走到了我们眼前。正是摆午饭的时候,因此师娘在他也坐上桌子以前怎么也安静不下来;但是他对那些上好的饮食几乎碰都没碰,不管师娘怎么使劲劝他。他仍旧寡言少语,坐在女儿身边就像心不在焉似的,只是时不时地,我发现他抓起她的手来轻轻地抚摸着。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铃儿的丁当声;我对这声音是太熟悉了,听着它,我又回到了遥远遥远的童年。

“丽赛!”我柔声道。

“嗯,保罗,我听见啦。”

转眼我俩已站在门外。看啊,它沿着大街慢慢爬上来了,那辆载着两口高高的箱子的小车,就像我在故乡无数次地盼望的那样。一个年轻的庄稼汉走在车旁,手执缰绳和马鞭,只不过,那铃销儿如今已挂在一头白色的小马驹脖子上。

“棕色小马哪儿去了?”我问丽赛。

“棕色小马,”丽赛回答,“它有一天倒在了车前;父亲立刻去村里请来了兽医,可它再也没能站起。”说时,泪水从她的眼里掉了下来。

“怎么啦,丽赛?”我说,“现在不是一切又都好了吗?”

她摇摇头。“我不放心我父亲!他那么不声不响,怕是受不了这样的耻辱啊。”

丽赛以她忠实的女儿的眼睛看得不错。他俩一在小客栈里安顿下来,老人就已在作继续上路的打算-他现在不愿再在此地抛头露脸-谁料这工夫却患寒热病起不了床啦。我们不得不马上请来医生;然而病却拖得很长。我担心他们会陷入困境,便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帮助丽赛,可她却说:

“你的帮助我乐于接受,不过别担心,我们还没抬据到这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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