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等等!”我高叫着冲下土丘。

滕德勒先生拽住缰绳,那棕色小马便站住了;我把自己小小的礼品给丽赛递到车上去,她把它们放到了旁边的座位上。可是,当我与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地把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的一刹那,我们两个可怜的孩子便哇的一声哭出来了。这当口滕德勒先生却猛一挥鞭。

“别了,孩子!要乖乖儿的,代我感谢你的爸爸妈妈!”

“再见!再见!”丽赛大声喊着;小马开始迈步,它脖子底下的铃儿又了当了当响了起来;我感觉到她的小手从我手里滑出去了。就这样,他们又继续漂泊,在那广阔而遥远的世界上。

我重新爬上路旁的高丘,目不转睛地遥望着在滚滚尘土中驶去的小车。铃儿的丁当声越来越弱;有一会儿,我还看见在木箱中间有一块白色的头巾在飘动;最后,一切都渐渐消失在灰色的秋雾中。这当儿,一种像是死的恐怖似的感觉突然压在我心上:你再也见不到她啦,再也见不到!

“丽赛!丽赛!”我大声喊叫起来。

可是毫无用处;也许是由于转弯的缘故吧,那个在雾气中浮动的小黑点完全从我视线中消失了,这时我便疯了似的,顺着大路排命追去。狂风刮掉了我头上的帽子,靴统里也灌满了沙,我跑啊路啊,可是能见到的只有一棵树也不生的荒凉的旷野,以及罩在旷野上的阴冷的灰蒙蒙的天空。

薄暮时分,当我终于回到家里时,我的感觉是城里的人仿佛已全部死绝。这,就是我平生所尝到的第一次离别的滋味儿。

此后的一些年,每当秋天又来到,每当候鸟又飞过我们城市的花园上空,每当对面的裁缝旅店跟前的那些菩提树又开始飘下黄叶,这时节我便会常常坐在我家门外的长凳上,心里想着,那辆由棕色小马拉着的敞篷车终于又会像当初一样,顺着大街,丁零丁零地从下边爬上来了吧。

然而我白白地等待;丽赛她没有回来。

十二年过去了。像当时的许多手艺人的儿子一样,我先在数学专科学校结了业,然后又在正规中学读完三年级,末了就回家跟自己父亲当了徒弟。这段时间,我一边学手艺,一边还读了不少好书。现在,又经过了三年的漫游,我终于落脚在德国中部的一座城市里。城里的人笃信天主教;在信仰这个问题上,他们是一点不懂得开玩笑的;当他们唱着赞美诗、举着圣像在街上游行过来的时候,你要不自动脱下帽子,他们就会给你把帽子打脱;除此而外,他们倒都是些好人。-我帮工的师母是位寡妇,她的儿子也在外地干活儿,为的是取得行会规定的漫游三年的资格,好将来申请当师傅。我在这个家里过得挺不错;她希望人家在外地怎么待她儿子,她就怎么待我;不久,我们相互之间已如此信任,营业几乎全掌管在我的手中。-如今,我们的约瑟夫又在她儿子店中工作;他写信来讲,老太太经常如此娇惯他,就像祖母对自己亲生的孙子一样。

喏,在一个礼拜天的午后,我和师娘坐在起居室里;起居室的窗户正对着前面一所大监狱的正门。那是在一月里,气温表降到了零下二十度;外面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不时他还从附近的山里刮来呼呼的寒风,把小冰块卷得在铺着石块的路面上乱滚,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

“这会儿能坐在暖和的房间里,喝杯热咖啡是够惬意的,”师娘说,同时给我满满地斟了第二杯热咖啡。

我踱向窗口。我的思想已飞回故乡;但不是飞到我的亲人身旁,我在那儿已没有亲人,我已尝够了生离死刑的滋味儿。我的母亲还容我最后亲手替她老人家合上眼睛;几个礼拜前我的父亲也去世了;在当时来说是相隔那么遥远的情况下,我甚至没能回去替他老人家送葬。但是,父亲的工场还等着游子去接管。虽说老亨利还健在,并且得到行会师傅们的同意可以把营业继续维持一段时间,再说我自己又答应过师娘,要再坚持几个礼拜等她的儿子回来才走,可是,我的内心再也得不到平静,父亲的新坟不容我继续滞留在异地。

从街对面传来的厉声喝斥,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抬起头,看见监狱的门开了一道缝,看守人那张害肺痨病的脸从门缝中深了出来;他正举起拳头,吓唬一个年轻女子;这女子似乎不顾一切,拼着命想挤进那平常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房子里去。

“准是有个亲人在里边,”师娘从她的靠椅上同样看清了眼前的情况,说,“可对面那老坏蛋没有心肝。”

“他不过只是尽他的职责罢了,”我说,脑子里仍然想着自己的心事。

“这样的职责咱可不想尽,”师娘顶了我一句,几乎有些生气地倒在椅背上。

这时候对面监狱的门已经关死了;那个年轻女子肩上只披着一件短翘翘的小大衣,头上裹着一块黑头巾,正沿着结了冰的街道慢慢走去。师娘和我都呆在自己的位子上、默然无语;我相信-要知道我现在也动了恻隐之心-我们两个都感到必须给人家帮助,只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正准备离开窗口,那女子又从街上走回来了。她停在监狱门前,一只脚已经犹犹豫豫地踏到了联结着门槛的石阶上;可随后她一扭头,我便看见了一张年轻的脸,一双黑色的眼睛;这眼睛正带着孤苦无告的神色,扫视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她似乎到底鼓不起勇气,再去对抗那狱吏的气势汹汹的拳头。慢吞吞地,她又朝前走了,一边走一边还不住地回过头来看那紧闭着的大门;显而易见,连她自己也不知该走向何方。当她转过监狱的墙角,折进通往上边那座教堂的小街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摘下门后挂钩上的帽子,跟着她追去。

“嗯,嗯,保罗森,这样做就对啦!”我好心的师娘说,“只管去吧,我这就来热咖啡!”

我走出房子,外面真是冷得要命;周围死气沉沉;在大路顶头处耸峙着的山峰上,黑压压一片枞树林俯视着城市,看上去煞是可怕;大多数房屋的窗上都结着冰凌,要知道,并非所有人都像我师娘那样,在家里存着大堆大堆的木材啊。-我顺着小街走向教堂广场;在那儿的大木头十字架跟前结了冰的土地上,跪着那个年轻女子,低垂着脑袋,双手按在怀中。我沉默无语地走过去;当她抬起头来仰望着耶稣基督血污的脸时,我才说:

“请原谅,我打断了您的祷告;可您大概不是本地人吧?”

她只点了点头,没有改变姿势。

“我想帮助您,”我又开了口,“您只管告诉我,您打算上哪儿去!”

“我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她声音暗哑地说,说完又低下了头。

“可再过一小时天就黑了;这样的鬼天气,您是不能再呆在大街上的!”

“仁慈的主会帮助我,”我听见她低声说。

“是的,是的,”我提高了嗓门,“我差不多相信,我就是他派来帮助您的!”

仿佛是我响亮的嗓音惊醒了她,只见她站起身来,迟疑地走向我;她伸长脖子的脸慢慢地朝我的脸靠近,两道目光盯在我脸上,好像要用它们把我定住似的。

“保罗!”她突然大叫一声;这声音就如从心底里发出来的纵情欢呼。“保罗!是的,是仁慈的主派作来帮助我的!”

我真叫有眼无珠啊!我竟又见到了她,我儿时的伴侣,那个演木偶戏的小丽赛!自然,她眼下已成长为一位窈窕美丽的少女,在她童年时总是笑吟吟的脸上,最初的欢乐的光辉消逝以后,如今只留下了深深的愁苦。

“你怎么一个人到这儿来的?”我问。“出了什么事?你的父亲在哪里?”

“在监狱里头,保罗。”

“你父亲,那个善良的人!-不过先跟我去,我在浇地一位厚道的太太家里当帮工;她知道你,我常常对她讲你的事。”

接着,我们手拉着手,就像儿时一样,向着我好心的师娘家走去;她从窗户里已经看见我们。

“这就是丽赛!”我在跨进房间时大声说,“您想想,师娘,丽赛啊!”

好心的老太婆在胸前合起掌来。

“仁慈的圣母玛利亚啊,保佑我们吧!丽赛!-原来她像这个样子!可是,”她继续说,“你和那个老坏蛋有什么关系?”她抬起手来指着对面的监狱,“保罗森可是告诉过我,你是诚实人家的孩子哟!”

不过话音未落,她早拉着姑娘进了里屋,把她按在靠椅上坐下,在丽赛开始回答她的问话的同时,她就已经把一杯热腾腾的咖啡递到姑娘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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