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我放学回来,在我家的作坊里碰见了滕德勒先生和他的小女儿。

“嘿,师兄,”我父亲正在检查木偶的内部结构,说:“要是咱们两个机械师一块儿还修不好这个家伙,那就太糟糕啦。”

“对吗,爸爸,”丽赛大声说,“要修好了,妈妈也不会再抱怨。”

滕德勒先生轻轻抚摸着女儿黑色的头发,然后转过脸来望着我父亲,听他解释打算如何修理木偶。

“唉,亲爱的先生,”他说,“我并不是什么机械师;这个称号只是我连同木偶一起承继下来的。论职业,我原本为贝尔希特斯加登的一名木刻匠。可我已故的岳父-您大概听说过他-却是著名的木偶戏艺人盖塞尔布莱希特;我老婆蕾瑟尔至今仍以有这位父亲为荣哩。卡斯佩尔身体里的机关就是他造的;我不过刻了一下面孔而已。”

“嘿,嘿,滕德勒先生,”我父亲也说,“这个就已经是艺术。而且-请你讲一讲,当我儿子干的蠢事突然在演出中间暴露出来时,你们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想出了补救办法。”

谈话开始令我觉得有些尴尬了;可忽然,膝德勒先生善良的脸上闪烁着木偶戏艺人所有的机智的光辉。

“是的,亲爱的先生,”他说,“为了应付这种情况,我们总是准备着一些噱头儿。就说这家伙,他也有个侄儿,就是卡斯佩尔第二,声音和他一模一样!”

这其间,我已扯了扯丽赛的衣服,领着她顺顺当当地溜进了咱们家的花园里。我和她就坐在眼下也替咱俩遮着前的菩提树下,只是当时那边那些花坛里没开红色的丁香花,不过我清楚地记得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九月的午后。我的母亲也从厨房里走了来,开始和木偶戏艺人的小姑娘拉话;要知道妈妈也是有自己的一点儿好奇心的。

她问小姑娘叫什么名字,是不是一直就这么从一个市镇流浪到一个市镇的。-嗯,她叫丽赛-这个其实我已对妈妈讲过好多遍啦-这是她的第一次旅行,因此嘛她的标准德语还讲得不怎么好。-她是不是念过书呢?-当然,她去念过书;不过做针线却是跟她的老姑妈学来的;老姑妈也有这么个花园,她们也曾坐在花园中的长凳上;现在呢她只能跟母亲学,母亲可严厉啦!

我母亲赞许地点着头。-她的父母亲大概打算在此地停多久呢?她又问丽赛。-嗯,这她可不知道,这得由她的母亲来决定;一般嘛,在每个地方多半果四个礼拜。-喔,那么,她是不是也备有继续旅行的暖和的大衣呢?要知道,这么坐在敞篷车上,十月里就已经很冷了呀。-喏,丽赛回答,大衣她已有一件,不过挺薄挺薄的,所以在来的路上她已感到冻得够受的。

我可看出,我母亲早已等着听这句话;她于是道:

“听我讲,小丽赛!我在柜子里挂着一件挺好的大衣,还是我当大姑娘那会儿穿过,现在我的身材已没当时苗条啦;再说我也没有女儿,没法改出来给她穿。赶明儿你就来吧,丽赛,它会使你有一件暖和的大衣的。”

丽赛高兴得脸蛋儿通红,转眼间已吻了我母亲的手,搞得我母亲反倒十分不好意思起来;你知道,我们这地方的人不大懂得那一套愚蠢的礼节!-幸好这时两个男人从作坊里走来了。

“这回算是有救了,”我的父亲大声说,“不过……”他举起手指来朝我点了点,表示警告;我受的惩罚也就结束了。

我高高兴兴地跑回屋里,依照母亲的吩咐取来她的大被巾,用它仔仔细细地把刚出院的卡斯佩尔包裹起来,免得街上的孩子们再像他来时那样大呼小叫地跟在旁边跑;他们这样做虽然出于好心,可于木偶的康复不利。随后,丽赛抱着木偶,滕德勒先生奉着丽赛,在千恩万谢之下,父女俩便顺着大街,朝打靶场走去。

接着便开始了一段对孩子们来说是最最幸福的时期。丽赛不只第二天下午,而是一连好多天都上我家里来;她固执地请求,直到终于同意了她参加缝自己的新大衣。虽然交给她做的都是一些无所谓的活儿,可母亲说小孩子就该锻炼锻炼。有几次我也坐到她们旁边,给丽赛读一本父亲在拍卖场上买来的魏森的《儿童之友》;她还从来不知道有这种有趣的书,听得高兴极了。“真有意思!”或者“嘿,世界上竟有这等事!”她一边听一边常常发出惊叹,做针线的手便停在了怀里。有时她也仰起头来,用一双聪明的大眼望着我,说;“是啊,这些故事真不知编得有多好!”

我仿佛今天还听见她的话音。

讲故事的人沉默了;在他那富于男性美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宁静而幸福的表情,好似他方才所讲的一切虽已成为往事,却并未丧失。

过了一会儿,他又讲起来:

我的功课在那一段时间是做得再好不过了,因为我感觉到,父亲的眼睛比以往更加严厉地监视着我,我只能以加倍努力为代价,才能换得与这些木偶戏艺人交往的权利。

“是些可敬的人啊,这滕德勒一家!”一次我听见父亲说,“裁缝旅店的老板今天腾给他们一间更像样的房间;他们每天早上都准时清帐;只是,那老头子说,他们要的吃的却少得可怜。-而这个嘛,”我父亲补充说,“却使我比旅店老板更喜欢他们;他们可能在省钱以备急需,其他的流浪艺人可不是这样。”

我多高兴听见人家称赞我的这些朋友们呀!是的,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就连滕德勒太太现在也从她那意大利大草帽底下亲切地向我点头,当我晚上从她的售票口旁边-我已不需要票-溜进大厅里去的时候。-每天中午我放学回来才跑得叫快哩!我知道,在家里一定能碰见小丽赛,她要么在母亲厨房里帮着做些这样那样的小事,要么坐在花园里的长凳上读书或者做针线什么的。不久,我也把她争取来当了我的帮手;在我觉得已经把事情的奥妙了解得差不多以后,便决心一不做二不休,也要建立一个自己的木偶剧团。首先我开始雕刻木偶;滕德勒先生的小眼睛里闪着善良而俏皮的光芒,给我以挑选木料和刻刀方面的指点与帮助;没过多久,从一块木头板子里确确实实也诞生出了一个卡斯佩尔似的大鼻子。然而,那小丑穿的黄布大褂我却很不感兴趣,因此,丽赛必须用又去找老加布列尔要来的碎布头儿,缝制各式滚金镶银的小斗篷小短袄,以备将来让上帝知道的其他那些木偶穿戴。老亨利也时不时地从作坊里来我们这儿看看;他衔着一根短烟袋,是我父亲的伙计,从我记事之日起就在我们家里了。他从我手里夺过刻刀,三下两下就使这儿那儿有了个样子。可是我想入非非,甚至对滕德勒那位项抓队的卡斯佩尔也不感到满足;我还要创造一些崭新的东西;我为我的木偶想出三个从未有过的、灵活之极的关节,使它的下巴能左右摇摆,耳朵能来回移动,下嘴唇能上下开阔;喏,它最后要不是由于关节太多而未出世就早早夭折了的话,准会是个闻所未闻的大好佬哩。而且非常遗憾,不论是普法尔兹伯爵西格弗里特,还是木偶戏中的任何别的英雄,都未能经我之手得到愉快的新生。-对于我来说,比较成功的是建造了一个地下室;天气冷的日子,我和丽赛坐在里边的小板凳上,借着从装在头顶上的一块玻璃透进来的微光,我给她念魏森的《儿童之友》中的故事;这些故事,她真是百听不厌。同学们因此讥讽我,骂我是女孩子的奴隶,怪我老眼木偶戏子的女儿混在一起,不再和他们玩耍。我才不管他们哩;我知道,他们这么讲只是由于嫉妒,可有时把我惹急了,我也会很勇敢地挥起拳头来的。

然而生活里的任何事情都有个期限。滕德勒一家的全部剧目已经演完,打靶场的木偶戏台拆掉了,他们又做好了继续上路的准备。

于是,在十月里一个刮大风的午后,我就站在城外的一处高高的土丘上,目光哀戚地一会儿瞅瞅那向东通往一片荒凉旷野的宽阔的砂石路,一会儿充满期待地回首张望,瞧瞧那在低洼地中烟箱雾罩着的城市。瞧着瞧着,一辆小小的敞篷车就驶过来了,车上放着两口高高的箱子,车辕前套着一匹活泼的棕色小马。这次滕德勒先生坐在前面的一块木板上,他身后是穿着暖和的新大衣的丽赛,丽赛旁边是她母亲。-我在客栈门前已经和他们告过别;可随后我又赶在前面跑到了城外,以便再看看他们所有的人,并且已经得到父亲同意,准备把那本魏森的《儿童之友》送给丽赛作为留念;此外,我还用自己节省下来的零花钱为她买了一包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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