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身前一天,阿格妮丝答应当晚到她家花园后的路上来与我话别。我准时到了那里,阿格妮丝却不见来,我站在园篱外的接骨木树影下,倾听着,期待着,结果确是一场空。我当时不能进她父亲的房子里去,并不是因为我们发生了纠葛,相反,我倒相信,他是会爽爽快快把女儿许配给我的,因为他相当器重我,本身又并非一个多么傲慢的人。我不进去另有原因,我希望忘记它,现在就不提了吧。-当时的情形我还记忆犹新。那是一个黑沉沉的四月的晚上,刮着大风,屋顶上风信标发出的响声几次使我产生错觉,我以为听见了熟悉的开门的声音,结果却不见人出来。我仍旧久久地把身子倚在园篱上,眼睛仰望着空中飘过的乌云,临了儿,只得心情沉重地离去。
“我夜不能寐;第二天清晨,当我从自己的小屋里下楼来向房东道别时,钟楼上才刚敲五点。狭窄而坑坑洼洼的街道上还一片昏暗,到处都是冬天留下来的泥泞。城市仿佛仍在梦中。我不想碰见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因此才这么孤独地、哀伤地上了路。可正在我朝教堂公墓方向转过去的当儿,一道强烈的曙光破云而出,古老的市立药房的下部连同狮子招牌虽然还被街里的雾震所笼罩,它那上面的山墙尖顶却已一下子沐浴在春阳之中了。就在我抬头仰望的当口,长空中响起了一声悠扬的号角,接着又是一声,又是一声,恰似在向世界的远方发出呼唤。
“我走进教堂公墓,仰望高耸的钟楼塔尖,却见打钟人站在liao望台上,手里握着一把长号。我现在明白了:头一批燕子已经归来,老雅各布正吹号欢迎它们,同时向全城居民宣布,春天已回到人间。为了他这份辛劳,老雅各布将免费在市政厅酒窖喝一杯葡萄酒,并从市长那儿得到一个崭新的银元作为犒赏。-我认识雅各布,从前常到他的钟楼上去。起初,我还是个少年,上那儿去是为了放自己的鸽子,后来,便是同阿格妮丝一块儿去,因为老打钟人有个小孙女,阿格妮丝做了她的教母,经常地关心照顾她。有一年圣诞节,我甚至帮着她把一整株圣诞树拖到了高高的钟楼上去。
“这当儿,那熟悉的大橡树门敞开着,我便情不自禁地走进去了。在突然包围着我的黑暗中,我很慢很慢地登上楼梯,楼梯走完,便手攀窄窄的简易梯级往上爬。四周一片岑寂,只有楼上的大钟在不停走着,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我记得很清楚,我那会儿很讨厌这个死东西,真很不得在经过它旁边时扭住它的铁轮子,不让它再走下去。这当儿,我听见雅各布从上面爬下来了,一边好像在对一个孩子讲话,叫孩子要小心走好。我冲黑暗中叫了一声‘早上好’,问他是否带上了小梅塔。
“‘是你吗,哈勒?’老人应着,‘当然,当然,她也得一块儿去见见市长先生。’
“祖孙俩终于到了我头顶上,我便退到旁边的墙凹里,让他们下去。雅各布见我一身旅行装束,惊叫了一声:
“‘怎么,哈勒?瞧你又是手杖,又是雨帽的上咱钟楼来,该不会又要出远门了吧?’
“‘是的,雅各布,’我回答,‘我只希望不要走太久就好啦。’
“‘可我压根儿想不到你会这样!’老人嘟囔道,‘喏,既然非走不可,那就走吧。眼下燕子已经归来,正是出外漫游的最好时光,难为你临走还上咱这儿来。’
“‘再见吧,雅各布!’我说。‘当你又看见我在阳光照耀下走进城门来的时候,你可别忘了像今儿早上欢迎归来的燕子那样,吹起号角来欢迎我啊!’
“老人一边跟我握手,一边抱起他的小孙女。
“‘没问题,哈勒师傅!’他笑呵呵地大声回答,每当开玩笑时,他总这么称呼我。我正准备转身下楼去,他又加了一句,‘怎么,你不想听阿格妮丝对你说一声一路平安吗?在上面,人家一早就来学。她还是那样爱这些燕子啊。’
“我恐怕从来也没那么快地爬上这最后几级危险得要命的楼梯了,心剧烈地跳着,气也差点儿喘不过来。可当我到了降望台上,前面一下子出现耀眼的蓝天,我便身不由己地愣住了,目光越过了铁栏杆。我看见在自己脚下很深很深的地方,我的故乡静静地躺着,城中已呈现出一派春意。在一片屋顶的海洋中,这儿那儿地挺立着一棵棵高大的樱桃树,让温暖的春风一吹,便已繁花满枝。在市政厅小钟楼的对面,有一座山字形屋顶,它底下便是我的监护人的家。我眺望着他家的花园和园后的道路,心中充满了离愁别恨,情不自禁地长叹了一声。这当儿,我蓦地觉得有谁拉住了我的手,抬头一看,身边站着阿格妮丝。
“‘哈勒,’她说,‘你到底来了啊!’说时她脸上漾起了幸福的微笑。
“‘我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我回答,‘可我马上就得离开,你干吗昨晚上让我空等呢?’
“这一间,她脸上的笑意全然消失了。
“‘我当时不能来,哈勒,我父亲不让我抽身。过后我跑进花园中,可你已走了,我等你,你没再来。所以今儿一早,我便爬到钟楼上-我心想,我总该目送着你走出城门去吧。’
“我当时前途茫茫,但心里总算有个计划。从前我在一家钢琴厂里干过,眼下又希望找一个同样的工作,挣些钱,往后自己也开一家制造钢琴的作坊,那年头这种乐器正开始大兴其时。-我把计划告诉了姑娘,并讲了我最先打算去的地方。
“她身子俯在铁栏上,怅惆地望着渺茫无际的天空。半晌,她慢慢地转过头来,声音低低地说:
“‘哈勒。别走吧,哈勒!’
“我望着地答不出话来,她又高声喊道:
“‘不,别听我的;我是个孩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晨风吹散了她金色的发辫,把它吹到了她耐心地仰对着我的脸上。
“‘咱们必须等待,’我说,‘眼下幸福存在于遥远的远方;我要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它回来。我将不写信给你,只要时候到了,我自己会回来的。’
“她用她那对大眼睛望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握住我的手。
“‘我等着你,’她语气坚决地说,‘愿上帝保佑你一路平安,哈勒!’
“可我还没有走。眼前这托负着我俩的钟楼,是如此孤单地耸立在蓝天中,只有那一只只铁青色的翅膀在晨曦中微微闪光的燕子,在空气和光的海洋中游弋。-我久久地握着她的手,心里觉得自己仿佛可以不走了,仿佛我俩,她和我,这时业已摆脱了人世间的一切苦恼似的。-然而时光催人,我们脚下的巨钟轰鸣着,告诉我们一刻钟又已过去。钟声还在塔县周围缭绕,蓦地,一只燕子飞过来,翅膀几乎擦在我们身上,它毫无畏惧地在我们伸手就可抓到的栏杆沿上停下来,在我们像中了魔似地盯着它那闪闪发亮的小眼睛的当儿,它突然放开喉咙,望空唱开了春歌。阿格妮丝一头扑进我的怀中。
“‘别忘了回来啊!’她喊着。刹那间,那只鸟儿便一振翅飞去了……
“我已想不起,我是怎样从那黑洞洞的钟楼里走下来,到了平地的。在城门前,我又在大路上停住脚,回首仰望。在那阳光朗照的高高的钟楼上,我清楚地辨出了她那可爱的身姿,我觉得她远远地探出了栏杆,不禁失声惊叫起来。可她呢,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终于,我转过身,沿着大路快步走去,再也没回头。”
老人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
“她白等了我一场啊,我自此再没有回去。-我这就把事情的缘由告诉您。
“最初我在维也纷找到了工作,那儿有最好的钢琴厂。一年半以后,我从维也纳到了威腾堡,也就是眼下我定居的地方。我厂里一个工友的哥哥当时住在这儿,曾托他帮忙介绍一个可靠的伙计去。我去的这家主人,还是一对年轻夫妇。作坊虽很小,师傅却是一个和气而能干的人;在他手下,我很快便学到了更多的手艺,而在大厂子里,人家却总让我干些零碎活计。我卖力地干着,并把在维也纳讨到的一些经验也用上了,因此不久后,便博得了两位好人的信赖。特别令他们喜欢的是,我在工余还教他们两个男孩中大的一个学德语,他们欣赏我当时的北方口音,说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也能讲这样纯粹的德语。没过多久,小的一个男孩也并始学起来。这时,我已不仅仅教他们语法,而是设法弄来一些书,常常从书中念各式各样有趣而带知识性的故事给他们听。这一来,两个孩子都很依恋我。一年以后,我独立造出了第一架音色异常优美的钢琴,这成了全家的大喜事,就像是他们的一位最亲的亲人,完成了自己的杰作似的。-可我呢,却想到自己该回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