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到,我年轻的师傅这时却病倒了。感冒终于转成肺炎,但病根可能是早已在身体里埋下了的。作坊的营业自然归我照管,这一来我便脱身不得。我和这家人结下了越来越亲密的友谊,对他们目前的处境深感忧虑。全家大小和睦而勤劳,可屋里却住进来了一个凶恶的第三者,好人们怎么赶它,它也不肯出去。在任何一个阳光暂时照不到的角落,病人都看见它蹲着。-这家伙就是忧愁本身。-‘快拿扫帚来扫它出去,’我常常对我的朋友说,‘我会帮助你的,马丁!’这时候,他多半会握住我的手,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凄苦的笑意,但过不多久、他又会在所有的东西上看见黑色的蜘蛛网。
“可悲的是,这并非纯属幻想。他用以开办作坊的资金,原本就嫌少了一些。且不算头几年,他尽雇到一些拆烂污的人,吃了不少的亏,就说制成品的销售吧,也嫌太慢,再加上,如今又来了个一病不起。临了儿,我一个人不仅要为全家的生计操心,而且还必须安慰几个健康的人。师傅没多久便下不了床,每当我和孩子们坐在他的床沿上,他们就抓住我的手不放。病人呢,像是体力越衰竭,精神倒越活跃似的。他的头靠在枕头上苦思冥想,谋划着将来的事情。有几次,他感到死亡临近的恐怖,陡然一下坐起来,大喊大叫:
“‘我不能死!我不想死!’但接着,又合起掌来,低声地道,‘主啊,主啊,如果你要我死,我也愿意!’
“解脱的时刻终于到来,我们全都聚在他的床前。他对我表示了感谢,并一一与我们诀别。可后来,他像突然发现面前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便猛地一把将自己的老婆和两个儿子揽到身边去保护起来,眼神凄惨地望着他们,发出大声的悲叹。我于是劝他:
“‘别再发愁,马丁,把他们托付给上帝吧!’
“可他却绝望地回答:
“‘哈勒,哈勒,这已经不是忧愁,而是贫困本身!它马上就会从我尸体上爬过来,我的老婆,啊,还有我可爱的孩子,他们都将逃不脱贫困的魔爪啊!’
“人在临终时的情形是很特别的,我不知道您是否知道这一层,年轻的朋友。当时,我便答应我那奄奄一息的师傅,我要一直留在他妻儿身边,直至这个使他咽不下气的幽灵再也不能侵害他们。我的话一出口,死神马上溜进了房间。马丁手一伸,我还当他想和我握手哩,谁知却是让那个看不见的上帝的使者握住了。我还没来得及碰着他的手,我年轻的师傅已经一命呜呼。”
我的旅伴脱下帽子,放在怀中,正午的温暖的微风吹动他的白发;他默默无声地坐了好一会儿,像是在哀悼他那早已亡故的友人。-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老汉森有一次对我讲过的话:“除去死亡之外,还有另外一些使人身不由己的事情哩。”然而,这使活着的人不能见面的,仍是死亡啊。很显然,我对坐在自己旁边的这个人是谁,已经一清二楚了。半晌,老人才慢慢戴上帽子,继续讲他的故事。
“我遵守了自己的诺言,”他说,“可我在许下这个诺言的同时,却把另一个诺言给毁啦。情况很快就表明比我一直想的还糟得多。丈夫死后没几个月,老婆又生了第三个孩子,一个女儿,这在当时的情况下,真是旧愁之上添新愁啊。我作了自己最大努力,可一年年过去了.景况仍不见有好转。我不只尽心竭力,而且把自己几年来的积蓄也填进去用掉了,却还是没能战胜贫困这个幽灵。我清醒地看到,只要把我换成任何一个稍微不那么忠实细心的人,这归我保护的无依无靠的一家子便算毁啦。
“自然,我常常干着干着活儿也想起家来,阵阵乡愁便会咬噬我的心。不止一次,我自己手里的凿子停住了还不知道,直到好心的主妇来叫我才猛然一惊,回过神儿来。要知道我的心那时已飞回故乡,耳际正响着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哟。梦中,我常看见自己故乡城里的大钟楼:开始时是在阳光朗照下,周围飞着成群的燕子;后来再做梦时,却看见它黑糊糊地兀立在苍穹之下,被狂风暴雨袭击着,眼看就要倒了似的,耳边还听见大钟在一个劲儿地敲着。但不管开始也罢,后来也罢,阿格妮丝总是俯身在(目+缭右)望台的栏杆上,仍穿着为我送别那天穿过的天蓝色裙子,只是已经破烂不堪,一片一片地在风中不停飘动。‘燕子何时再归来啊?’我听见她在呼唤。我听出这分明就是她的声音,可在狂风吹打中,它听起来是何等地凄惨哟!-每当天蒙蒙亮,我从梦中醒来,多半都会听见有几只燕子在我窗前的屋檐上呢哺。头几年,碰上这种情况,我总要撑起头来谛听,一直听到我的整个心田让乡愁给塞满;到后来,我就再也受不了啦,不止一次地拉开窗户,把那些啁啾个没完没了的可爱的鸟儿轰跑。
“就在这么一个早晨,我突然宣布现在我必须走了,现在终于到了该我考虑考虑自己生活的时候。我的话刚一说完,两个男孩顿时大哭大叫;他们的母亲则一言不发,只一下把小女儿塞进我的怀里,这娃娃马上也伸出小胳膊来,把我的脖子紧紧抱住。-我心疼这些孩子们啊,亲爱的先生,我丢不下他们。于是想,‘好,我再留一年吧!’这样,在我与自己青年时代之间形成的鸿沟,便越来越深,到最后,过去的一切都似乎再也不可企及,恰如一些不堪回首的旧梦。-终于,我应已成年的孩子们的请求,和他们的母亲,这个长期以来以我为唯一依靠的女人结了婚,当时我已经四十开外。
“可谁想到,这一来我心里却产生了奇异的变化。从前,我对这女人始终很有好感,而她的为人确实很好;可眼下,在她和我结成终生伴侣之后,我心里却讨厌起她来了,岂止讨厌,简直可以说是越来越恨她,我常常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掩饰住自己的这种感情。我们人就是这样啊,我在心里把由于自身的软弱才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儿全怪在她头上。后来,上帝使我经受了一次试探,从而挽救了我。
“那是在盛夏里的一个星期日,我们全家进行野游,到住着一家亲戚的邻近的山村里去。两个儿子领着小妹妹在头里走,把我们老两口丢在后面;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已消失在前面的树林中。我的妻子便提议带我走一条地熟悉的山路,这条路从采石坑边上插过去,没准儿在上大路时我们还能赶在孩子前边哩。
“‘我和马丁恋爱时来过这里,’在我们转进旁边的枫树林时,她说,‘再往前不远,我们那会儿还采到一种深蓝色的花;我真想知道,眼下那儿是不是还有啊。’
“不多时,我们旁边的树林便走完了,眼前的一条小路,一边紧贴悬崖的边沿,一进依傍着一道长满黑麦和其他灌木的斜坡。-我妻子精神抖擞地在前边走,我慢慢地跟在后面,马上又沉须在自己的旧梦之中。故乡在我的意识里犹如一个失去了的乐园,我冥思苦索,却怎么也想不出一条回到这个乐园中去的路。我仿佛透过一层纱幕,才依稀看见眼前临着采石坑一边的路上,长满了深蓝色的小花,我妻子正一次一次地在弯下腰去摘着。这一切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蓦地,我听见一声惊叫,抬头一看,我妻子的双手正在空中乱抓,而同时脚下的乱石却松动了,有的已经哗啦哗啦滚到峡谷中去,地脚下十步开外,便是一道陡直的深渊。
“我像瘫痪了似的站着,耳际响起一个声音:别过去,让她摔死好了,这样你就脱身啦!’-然而,上帝帮助了我。只一闪念间,我便奔赴她身旁,豁出自己的性命,在悬崖边上抓着她的手,侥幸地把她拖了上来。
“‘哈勒啊,我的好哈勒,’她哭喊着,‘是你这手又一次把我从深渊旁边拖开,救了我的命!’
“她这几句热呼呼的话撞击着我的心扉。以往那些年,我对自己的过去从未吐露过一个字;开始由于年轻,羞于把自己神圣的感情告诉他人;后来则出自一种无意识地想掩盖自己内心矛盾的需要。可这当儿,我突然渴望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讲出来,于是,坐在悬崖边上,向我刚才还希望她葬身崖下的妻子,掏出了自己的心。就连刚刚那一闪念,我也不曾对她隐瞒。她听了泪如雨下,既哭我,也哭她自己,但更加痛惜的,却是阿格妮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