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这样就别呆得太久!”我请求说。“我父亲盼我回去,我在这儿的时间不长了。”
她默不作声,我低头望着她那美丽而苍白的脸庞。她紧闭着双目,脑袋靠在我肩上,像是想在此安息安息。
只这么呆了一会儿,她便挣脱身子;接着我们绕到屋子正面,那儿已停着一辆马车。-她上车以后,我还听见我的母亲拉着她的手说:
“别哭了呀,孩子!瞧你哭得心都碎了似的!”
接下来的那些日子尽管阳光明媚,对我来说却是黯淡灰暗的。幸好还有我哥哥让我替他设计一幢管理大楼的事,把我忙得气都喘不过来。须知要把他那些实用方面的要求与我不肯忽视的艺术价值结合起来,绝非轻而易举的事。他常常抓起铅笔,在我那绘得很精美的设计图中央狠心地来上一道;我们争论来,争论去,最后甚至只好把两位女士叫出来作评判。
记得是燕妮走后的第四天,我正坐在自己房里干这件工作。可今天却干得很不顺利;我归罪于手里那支可怜的鸭嘴笔,便站起来,准备去提箱里另取一支。我将箱里的衣服抱了出来,这时便拾到一个小小的纸包。上面写着“燕妮留赠”几个字;包里裹着前不久我才套在她指头上的那枚峨眉戒指,戒指上还缠绕着一束黑缎子似的秀发。
我的第一个感觉是又惊又喜,仿佛自己又到了爱人身边;可紧接着,便有一种莫名的忧虑涌上心头。我把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细看,然而不见任何一点字迹或者记号。
我企图继续工作,但是不成,便走到下边的客厅里,在那儿碰见哥哥和嫂子正在谈燕妮。
“瞧瞧她那双眼睛!”我在进门时听见格蕾特说。
她丈夫似乎故意与她唱反调,用玩笑的口吻说:
“怎么,你不是认为这双带野性的眼睛不漂亮吗?”
“你说带野性?而且不漂亮?-诚然,你是对的,它们太漂亮啦,以致遭到了别人的非议。而这个嘛……”她欲言又止,同时抬起头来望着自己魁梧的丈夫,嘴角挂着怜悯的笑意。
“这个怎么样,格蕾特?”
“并非别的什么,而是反抗的开始。坦白说吧,汉斯,你已经感到她对你是危险的了!”
“不错,如果我没你的话!”
“噢,有我也一样。”
他笑起来,把双手伸给妻子。
“快抓牢它们,”他说,“这样,再漂亮的魔鬼也别想诱惑我了。”
然而他妻子不信这一套。
“魔鬼在你们男人自己心里!”她说。“到底怎么回事儿,你现在总爱找那纯洁无邪的孩子的碴儿,过去你对她可是够有骑士风度的呀?”
“过去是的,格蕾特,不错。但她现在变啦!”他沉吟了一会儿。“我几乎说不出口来;可事情于真万确;她身上的商人女儿的本性表现出来了-她已经变得非常之悭吝。”
“悭吝!”格蕾特失声道。“这太可悲了!燕妮,她从前在寄宿学校只是受到严令禁止,才没有把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扒下来送给人!”
“她如今不再白送人衣服了,”我哥哥回答,“她把它们卖给收破烂儿的,而且我要告诉你,她讨起价来一点儿不含糊。”
我留心地倾听着,没有介入谈话,但听到最后一句突然大吃一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迅速下定决心。
“可以用一用你的马吗,汉斯?”我问。
“当然可以;你想上哪儿去?”
“进城。”
格蕾持走到了我紧跟前。
“怎么,已经忍耐不下去了吗,阿尔弗雷德?”
“不,格蕾特!”
“喏,代我问候燕妮,或者,把她给咱们领回来更好些!”
我什么也没再讲,只是立即跃上马鞍,一个钟头以后就到了城里,到了燕妮的父亲的新居所在的那条街上。这条街我很熟悉,很容易就找到他们的宅子,在几次拉铃以后,漂亮的宅门开了。一个老妇人走出来,我向她打听燕妮小姐,她干巴巴地回答:
“小姐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我重复道。可能是我在听到这个回答时露出了惊愕之色吧,老太太于是反问我叫什么名字。当她得知我是谁和从何处来以后,更是不耐烦地加了一句:
“您怎么还来问我?小姐不是第二天就回你们那儿去了吗?”
我不再理睬老太太,迅速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最后到了码头上。夕阳已经西下,港口外的泊船处让晚霞给撒上了一片紫红色的光。前几天那艘双桅帆船曾停在这儿,眼下已经没有一点儿踪影。我设法和闲立在周围的工人们攀谈,从他们口里打听出船和船主的名宇,知道三天前船已出海走了。更多的情况他们也不清楚,只是把船主的下榻处告诉了我。我立即去那地方,在那儿了解到,有一位黑头发的年轻漂亮的太太也上了船。接着我又赶到船主的账房间,在那儿偶然地碰上了他的老会计;可他也帮不了我更多的忙,因为旅客的事完全归船长管。
我回到旅馆,让人备好马。黑马急速地奔驰在回家的路上,超过了我哥哥可能允许的限度。夜色已浓,天空中彤云密布,夜风在黑暗中呼呼地从我身边刮过,我的思绪也如风驰云涌。就像一片幻影一样,我在眼前时时看见那艘载着她远去的帆船,这么一丁点儿,在茫茫的大海上飘飘摇摇,周围是黑沉沉的夜,下边是张着大口的无底深渊。-终于,从面前的树影中闪射出了庄园的灯光。
我发现家里人人都伤心难过,惊惶不安。原来燕妮来了封信,从“伊莉莎白”号双桅帆船上发出的。她走了,到大洋彼岸她母亲身边去了;如她曾经对我讲过的,她在信里也写道,她是为了去完成一桩神圣的义务。她以最诚挚、最甜蜜的话语,请求大伙儿原谅她。信里没提到我的名字,但我早已暗中得到了她的问候。她也没有提到她的父亲。
第二天,我和哥哥又一块儿进城去,但只是为了使自己确信,已经没法再赶上“伊莉莎白”号。
我没跟哥哥回家,而是径直去了皮尔蒙特。到那儿不多会儿,我就站在燕妮的父亲面前,向他报告了她女儿出逃的消息。-我原想象会看见老头子在我的面前厥倒;谁知从他的眼里却并未流露出悲痛,而是闪电般地射出来勃然大怒的火焰。他放在桌子上的拳头攥得紧紧的,青筋毕现,嘴里同时一选连声地咒骂着自己的女儿。
“让她该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好啦!”他吼叫道。“这个残种是好不了的;真该死,我竟有过妄想!”
可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不吭声了,坐下去,把脑袋理在手里,自言自语似地又说了起来:
“我这是讲些什么哟!她是我的亲骨肉,还有我的罪孽。孩子有什么错!她想要找自己的母亲。”说着,他伸出双臂,眼睛呆视前方,大声喊叫道:“啊,燕妮,我的女儿,我的孩子,我害得你好苦!”他像是忘记了我在面前;找呢,也不去打扰他。“我们都是人啊,”他接着说,“你应该原谅我才是;可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讲,结果我们就各走各的路。”
这当口,我大起胆子使他注意到我,告诉他,我和燕妮已经相爱。一听这话,精神颓丧的老人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恳求我替他把他孩子找回来。
还有什么好多讲呢!第二天我便又登上旅程;不过行前他给了我一封信,在当天夜里写给他女儿的。而且请相信我,这次不再是一纸收据;愤怒和温情,怨恨和宽容,跟我与他坐在一起的那个长夜里从他口中交替吐露出来的一样,现在在这封信里全有。
余下的情况-阿尔弗雷德结束他的故事说-你已经知道了。眼下我就站在这儿,带着她父亲的许诺和全权委托,一等起铺的钟一响,就出发去作迎接自己的未婚妻的航行。-
我和阿尔弗雷德在一块儿又呆了约奖一个钟头;随后塔楼上钟敲三点,搬运夫便来把他的行李送到了下边的码头上。
我送我的年轻朋友上船。夜里的空气凉飕飕的;强劲的东风激荡着海水,把小艇在栈桥上摔打得砰砰直响。阿尔弗雷德跨上船帮,将手伸给了我。
“不是吗,阿尔弗雷德,”我用说笑来掩饰临别的伤感,说,“要么和燕妮一道,要么水不回来?”
“不,不!”他大声回答,这时小艇已经向黑夜驶去。“和燕妮一道,可一定回来!”
那一夜以后已过了半年多,我仍然没有到城外的庄园里去。眼下,正当五月的熏风开始吹送进我敞开的窗户中来时,人家又对我发出了新的邀请;这次我不打算再让主人失望。在我面前躺着两封信,都是从圣克洛克斯岛的克里斯蒂安市发出的;其中燕妮写给阿尔弗雷德那封,由于收信人不在,由他的嫂子代拆了。信里写道:
“我找到了我的母亲,没有费多少力气,因为她在港口附近开着一家大客栈。她还很漂亮,精力也挺旺盛;可在她的脸上,虽然它的轮廓我还认识,我却已找不到多年来渴望一见的那些种情。-我必须告诉你一切,阿尔弗雷德;情况与我想象的完全两样。我害怕这个女人;一想起在第一天吃午饭时她把我-她的女地介绍给一大帮男人的情景,我身上就不寒而栗。介绍完了,她又操着一种所有通用语言混合起来的杂拌儿语言,大声地、得意地吹嘘自己年轻时的经历-这一切,都在暗中咬噬着我的心,为我所讳莫如深。-旅客和食客多半为有色人;而其中一个有钱的混血儿,看来又居于左右全局的地位;他对我母亲的那个亲热劲儿,叫我的脸上直发烧。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像狗一般龇牙咧嘴的人,阿尔弗雷德,要求我嫁给他,而且我母亲自己也逼我这样做,一会儿用几乎把我憋死的狂热的亲吻和抚爱,一会儿又在大庭广众中声嘶力竭地对我进行斥骂和威胁。-我常常禁不住望着这个女人的脸发呆,像是神经已经错乱;我觉得,我看到的是一副面具,必须扯下它,才能看见那张童年时曾俯视过我的美丽南脸;仿佛在扯下面具以后,我也将重新听到那曾经伴我入睡的像蜜蜂的嗡营一般甜美的声音。-啊,这儿围绕着我的一切真是可怕!一清早,由于我的卧室朝着码头一面,黑种工人和搬运夫的吆喝声便吵醒了我。你们在那边的人不了解这种声音;它像降叫,像咆哮;听见它,我就浑身哆嗦,只好把头理在枕头里;要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我自己就是他们的同类,身上流着与他们一样的血液,那血统关系就像一根链条,从他们身上一环一环地通到我身上。我父亲是对的;可是……我一正视面前的深渊,我就头晕目眩。我渴望投进你的怀抱;快来救救我啊,阿尔弗雷德,快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