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声音听出来,走进隔壁房中的是燕妮父女,虽说他们可能站在房里的另一端,我一点听不明白他们谈些什么。我正打算悄悄离开,这时他们却走过来了,而清楚地传到我耳际的头几句话,就对我产生了奇异的影响,我把其他一切统统给忘记了,只能一动不动地呆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不,你不能留在那儿!”我听见燕妮的父亲道,语调仍如刚才讲过的那样急促。
“为什么呢?”燕妮问。
这时我听见他来来去去地踱了好几圈,然后静静地站住了。
“你既然非要我说不可,”他回答,“那就听好了。你由于你那母亲的血统关系,永远也别想进入你父亲的社会。”
“也由于我自己的血统关系,”燕妮补充说。“这我了解。”
“你了解?谁给你讲这些事的?”
“谁也没有;我自己从书里读到的。”
“喏,既然如此,你就知道我干吗一定要送你到欧洲来。我想,你应该感激我才是。”
“是的,”她说,“就像我要感激你让我生下来一样。”
父亲没有回答;但是一扇窗户被推开了,从声音判断,他是把脑袋伸到了窗外,在十分激动地清着嗓子。-燕妮背靠在两间屋子之间的门上;透过挂着白帘子的玻璃窗,看得见她脑袋的影子,听得见她裙子的悉索声。
过了片刻,父亲像是又退回到了房间中央。
“我为你做了所能做的一切,”他又开始说。“你自然从来表示过任何违抗我意志的愿望;不过我也不了解,你还能有什么愿望。”
燕妮站直身子,向他慢慢跨出一步。
“我的母亲在什么地方?”她问。
“你的母亲,燕妮!”老头子失声叫喊出来,仿佛他准备好了回答一切问题,就是想不到女儿会问这个女人。“你自个儿也知道,她还活着;她得到了照顾。”
“可是,”姑娘毫不留情地追逼着,“在你的大房子、新房子建成和布置好以后,你作过去接她上这边来跟咱们生活在一起的打算吗?”
我听见老头子脚步沉重地在大屋子里走上走下,随后再次来到女儿跟前。
“你还是个孩子,燕妮,”他压低了嗓门,语调却变得严厉起来。“你不了解那边,不了解你出生的那个国家的情况;再说你也不需要去了解。”这时候,老商人像是突然沉湎在往事的回忆中似的,继续说:“她真美得令人难以置信啊,那个女人,难以置信!-她那么躺在吊床上轻轻地摇啊摇,在芒果树宽大的绿叶丛中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裙,头顶着热带明净的蓝天,脚下是阳光灿烂的港湾,特别是当她和她的鸟儿们们嬉戏的时候,或是朗声笑着把一个个金球抛到空中的时候!-可是你千万别听她讲话;她那张漂亮的小嘴儿说着黑人的粗劣语言,哇啦哇啦地跟个学语的孩子差不多。-那个女人,燕妮,不能跟你生活在一起,如果你想成为你现在已成为的这种人的话。”
燕妮又把身子倚在门上。
“为这个,”她说,“你就把一位母亲的孩子给抢走了。-她大声哭叫,啊,她大声哭叫,当你把我从她怀抱中夺过来,走上跳板,抱进船舱的时候!而这哭叫声,就是我听见自己母亲发出的最后的声音。-有好长时间我把这声音给忘记了,因为我是个没头脑的孩子。上帝宽恕我!-而今每天夜里我的耳畔都响起这声音。是谁给了你权利,用我母亲的痛苦来作换取我的未来的代价!”我透过窗帘看见,她讲到这里将身子挺得笔直。
当父亲的那位像是抓住了她的手。
“你要明白,燕妮,”他说,“我只能在你和她之间作出选择-而你是我的女儿”
说最后这句话的温柔而慈爱的声调,似乎对女儿仍未产生影响。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说。“那付出代价的,既非你,也非我;必须将它偿还给她,趁现在还来得及。回答我-是或者不是:我的母亲将和我们一起住在那所新居里吗?”
“不,燕妮,这不可能。”
随着这话出现了一片死寂。在接下来的几秒钟里,姑娘的内心活动如何,神态举动中表现了怎样的情绪,我都无从得知。
“我还有一个请求,”她终于又开了口。
“尽管讲吧,燕妮,”她父亲急忙答应,“尽管讲吧。其他一切全成啊。只要我力所能及!”
“那么我请求你,”燕妮说,“当你去皮尔蒙特疗养时,允许我留在我这儿的朋友家里。”
父亲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回答:
“如果你不认为陪伴你自己的父亲更合适的话,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燕妮没答理,只是问:
“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要是你再没话对我讲的话;我也一块儿下楼去。”
接着,门开了,我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在外边的走廊中渐渐移向楼梯。-我自己一直呆在房间里,直到被叫下楼去吃午饭为止。
在哥哥把我介绍给燕妮的父亲时,他用眼睛迅速地将我打量了一下;我感到,我这个人已经让他作了个大致差不多的估价。接下来他问我学过些什么,到过哪些地方,我的专业知识在家乡有无机会派用场,颇有些老师考学生的架势。末了,我也受到很客气的邀请,一等他去温泉疗养地回来,就前往他的新居,以便对它发表一些行家的意见。-从这个男人的外表,已经丝毫察觉不出适才在他和他的女儿之间发生的事的痕迹。
吃饭时,他坐在我母亲身边,专心一意地与她聊着天;当母亲把话题引到他们共同度过的青春年华时,他甚至还会说说笑话。他提醒我母亲,他们曾不止一次地在故乡城里的音乐厅里跳舞,而且在音乐厅的壁毯上,有一个真人大小的胖胖的小爱神。
“那些年轻的女士们,”他说,“在他面前是如此害羞,以致跳舞的行列在那儿总是出现一个缺口。”
“可您,表哥,’俄母亲应道,“却总是热衷于把您的小姐领到那个堕落的神道跟前去,一而再,再而三。”
只见他殷勤有利地对我母亲鞠了一躬。
“我知道呀,表妹,”他说,“您和我在一起跳时,也并不怕他哩。”
我看见,在听着这几句话时,我母亲那至今风韵犹存的面颊上掠过了一片红晕,便不禁想,难道他俩也和现在他们的孩子一样,当年曾经互相倾慕吗?就连刚才一直漠不关心地坐着一点儿东西没吃的燕妮,这时也抬起了眼睑;也许她从未听自己父亲讲过如此轻松愉快的事吧。他父亲呢,则压根儿不跟坐在对面的女儿说一句话,而是又和我哥哥扯起交际场中的种种趣事来。过后,在喝咖啡时,我却听见他对我母亲讲:
“承您的孩子们的好意,燕妮将在这儿继续呆一段时间;我明天独自动身。我们认识已经多年,尊敬的表妹;您有机会不妨给她讲讲咱们在一块儿的那些日子。-过不多久她就要陆一个老头子生活;在这之前让她了解一下他年轻时的样子,也许有好处。”他一边与他青年时代的女友握手,一边站起来补充了一句:“要这样您就算帮了我的大忙啦,表妹。”
一天过去了,我始终没得机会单独碰见燕妮;她显然有意躲着我。-格蕾特也多半在外边忙着家务。
第二天早上,在咱们的客人动身后,格蕾特来到花园里,走到我身边;她将双臂抱在胸前,冲我笑了笑,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这下又只剩下咱们自己啦!”
我立刻惊讶地得知,燕妮当天上午就要进城去耽搁许多日子,为了和她父亲的女管家一起在新居里进行鬼晓得的什么布置。
当燕妮一身旅行装束朝我走来时,我正孤零零地站在露台上。她把手伸给我,我却为她竟忍心在现在离开我而生她的气。
“为什么要对我这样,燕妮?”我问。“难道那些事就这么急?”
她摇摇头,一双大眼睛安详地望着我;在她的眼神中,我只能讲,流露出一种崇高的热诚。
“你还是要走吗?”我又问,“而且正好在现在?”
“我不愿欺骗你,阿尔弗雷德,”她说,“并非你想象的那样;我是必须走,没有别的办法。”
“那我每天都进城来帮助你。”
她显然吓了一跳。
“不,不,”她大声说,“你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别问我!-啊,相信我的话吧?”
“你是不信赖我吗,燕妮?”
她哀叫一声;我从未听见过这么惨痛的声音。随后她向我伸出胳臂来,全不顾会有谁看见;就像上次在夜色的掩护下一样,如今在光天化日之中我又把她接在自己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