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燕妮!”我失声喊出来。
“嗯,阿尔弗雷德!”她回答,同时向我迎上来。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是在花园的后门下的车。”
“我本来想,”我低声说,“该是那边那位女神从座子上走下来了吧。”
“她也许早已走下来了,或者说倒下去了;我在那儿从未见过她。”
“可我一刻钟前还看见她的呀!”
她摇摇头。“你刚才是在那边的另一片池塘边上;眼下石像还站在那里。这儿没有女神,阿尔弗雷德;这儿只有一个渴望得到帮助的可怜的人儿。”
“你,燕妮,需要帮助?”
她连连点着头。
“要是你,要是你像你昨天对我讲的那样,还真的相信自己是了解我的话,那你就说出来,你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钱,”她回答。
“你-钱,燕妮!”我惊异地打量着这位大富豪的小姐。
“别问我用来干什么,”她说,“你很快自会知道。”说完,她从袋里掏出手绢,从手绢中取出一件首饰。当她把这首饰伸到月光中的一刹那,我看见它闪闪发亮,原来是一些精工镶嵌在一起的绿宝石。“我没机会卖掉它,”她说。“你愿意明天去为我试一试吗?”我迟疑了一下,她赶紧又道:“不是一件礼物或者甚至遗物;我当初是省下自己的零花钱买到它的。”
“可是,燕妮,”我忍不住问她,“你干吗不找你的父亲想办法呢?”
她摇摇头。
“我想,”我继续说,“他对你的关心是挺多的。”
“不错,阿尔弗雷德,他为我花的钱-是挺多!”她的声音里饱含怨恨,激动地接着说,“这个男人,我不能去求他。”
她倒退一步,坐在我们身后树墙边的长椅上.然而低下头去,将脸埋在双手里。
“完全有必要吗?”我问。
她抬起头来望着我,几乎是神情庄重地说:
“我必须用它去尽一桩神圣的义务。”
“除此别无它法了吗?”
“我想没有。”
“那把首饰给我。”
她递过来,我内心极不愿意地接到手里。-燕妮将身子默默地靠回到椅背上;一抹月华映照着她放在怀里的纤纤玉手,我重又像多年前一样,发现了她指甲盖上那些蓝色的小新月。我不知道,我何以会如此大吃一惊,一双眼睛就像中了魔法似的定住啦。燕妮察觉以后,把手悄悄缩回到了阴影中。
“我对你还有一个请求,阿尔弗雷德!”她说。
“只管讲吧,燕妮!”
她把头微微侧向旁边,开始道:
“一些年前,咱俩还是小孩,我在与你告别时曾送过一只小小的戒指给你。你还记得起来吗?”
“你怎么能怀疑呢?”
“这个没有价值的小钻石,”她继续说,“你要是很珍视它,因此至今还保存着的话,那我就请你把它退还给我!”
“如果你想要回去,”我回答,声音里不无一点恼怒,“那我也没权再占有它。”
“你误解我了,阿尔弗雷德!”她大声说。“唉,这是我母亲给我的唯一的纪念品啊!”
我已经把系在缎带上的戒指从围巾底下拽出来。
“这儿,燕妮;可是-原谅我,我心里仍然很难过!”
她站起身。我看见,在她美丽的面庞上掠过一片淡淡的红云;可随后,像出于下意识的冲动似的,她向戒指伸过手来,将它抓住。我呢,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把戒指紧紧捏着不放。
“不久前,”我说,“它仅仅还只能勾起我对童年时代的小女伴的怀念。-而今情况变了;从我生活在此地的第一天起,它对我的重要性与日俱增。”
我默然了;她望着我,看来我的话令她深为悲痛。
“别对我说这样的话,阿尔弗雷德,”她道。
我不管她说什么,抓住了她的手;她也让我把它握着。
“拿去,戒指,”我说,“可是燕妮,为此你得把自己的手给我!”
她慢慢地摇着头。
“一个有色女人的手,”她嗓音喑哑了。
“你的手,燕妮。其他一切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她站着一动不动;只有她那仍然被我握着的手在颤抖,使我感到她还有活气。
“我知道,我是很美的,”她后来说,“美得令人迷醉,就像我们人类之源-那罪孽一样。可是,阿尔弗雷德,我却不想迷惑你。”
话虽如此,当我默默地向她伸出双臂时,她突然扑到我的胸前,用手紧紧搂住了我的脖子。她抬起头来望着我,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深不可测。
“是的,燕妮,”说话时,我觉得仿佛有一股寒气从树林中吹出来,直透我的骨髓,“是的,你美得令人迷醉;那曾经扰乱人们的心,使他们忘记自己过去所爱的一切的魔女,也不比你更美。没准儿你就是魔女本身吧;在这样的良夜里,你来世上巡行,只是为了赐给那些仍然信仰你的人们以幸福。-不,不,别离开我的怀抱;我知道得很清楚,你跟我一样是人,一样为你自身的魅力所困扰,在它面前一样无能为力;还有,像那吹过林梢的夜风一样,你也会玉碎香销,杳无踪迹。-不过别诅咒那使我俩相互拥抱在一起的神秘的力量。就算我们在这儿是不由自主地接受了未来生活的基础,它将要承受的大厦却仍然掌握在咱们自己手里。”
我把她的手从我脖子上轻轻拉下来,用一条胳臂搂住她的腰。随后,我扯掉缎带,把戒指套在她的食指上。她像个安静的孩子似的偎依着,一任我带领着向前走去。-不多时,我们走到了另一片池塘边,那尊维纳斯女神像果真依然立在一朵朵白色的睡莲中间;此刻我更加确信,我搂在臂膀中的是一个凡间的女子。
几经踌躇,我们终于还是离开了那些树影憧撞的幽径,走进小树林中;从小树林出来,又到了房子对面的旷地上。草坪对面,穿过那两扇敞开着的厅门,我们看见我的哥哥嫂嫂正在明亮的厅中踱来踱去,好像密谈着什么似的。
还没等我明白过来,燕妮一弯腰挣脱了我的搂抱;但同样飞快地,她一下子又抓住了我的手。
“你要做答应了我的事,阿尔弗雷德,”她说,“而其他一切,”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地补充道,“都忘掉吧!”
格蕾特走到敞开的厅门边,冲着黑夜大喊:
“燕妮,阿尔弗雷德,是你们吗?”
这时燕妮急切地请求我:
“别提我的事,对你母亲也别提;咱们不应叫她们不痛快。”
“可我不懂你的意思,燕妮。”
她只使劲捏我的手。然后,她离开我,奔上露台,站在格蕾特身边;当我们走进大厅时,格蕾特摇着脑袋,把我俩打量了又打量。
第二天一清早,我就骑马进城去,实践自己的诺言。在城里,我分别找了两个珠宝商给首饰估价。它值不少钱,而我当时的钱包正好很充实,因此可以替燕妮把首饰自行保管起来,用我随身带来的现款调换了一卷价值相当的金叶给她。-事情办妥以后,我还在美丽的港口里遛达了一会儿。在港外的泊船处,一片金色的光雾中,能看见远远地停着一艘大船;一位海员告诉我,这艘双桅帆船已经张帆待发,即将驶往西印度群岛。
“驶往她的故乡!”我心里南咕;这一来我便十分想念她,心情再也平静不下去,赶紧踏上了归途。
将近中午,我跨进大厅。厅中阒无一人;但看门外,却见燕妮和一位瘦削的上了几分年纪的男人站在花园里,离大厅有相当距离。接着,他颇为庄重地把胳臂伸给她,领着地朝房子走来。走近了,我方才看出这男人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但在清癯的脸上,一双眼睛咄咄逼人,脑袋的简捷歪动也表明,他已习惯发号施令。白色的围巾和衬衫皱缝中的大钻石别针,似乎都理所当然地是他身上的一个组成部分。我立刻就知道,他是燕妮的父亲,那位阔绰的庄园主,我自己迄今尚未谋面的远房表叔;不过尽管如此,他眼下这模样却和我孩提时代的想象完全吻合。此刻我听见了他那异样的嗓音;他对自己女儿讲的话短促有力,我听不懂讲的什么意思;燕妮呢,也是只听不答。
我感到自己没有立刻与他见面的精神准备,便赶在他父女俩登上露台之前离开大厅,到楼上去了。燕妮的卧室门开着,我走过去,按照约定把用首饰换来的钱放在房门上方的壁橱里。然后,我退回自己的房间,既激动又疲倦地倒在沙发上。
约莫才过了几分钟,我就听见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接着有两个人从我房前经过,走进隔壁大屋子去了。正对着我的座位,有一扇沟通两间屋子的门。这门眼下虽然关死了,但上边却是一面玻璃窗,在背面挂着一块白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