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信写好了没有?”哈维尔上校问道。
“没全写好,还差几行。再有五分钟就完了。”
“我这里倒不急。只要你准备好了,我也就准备好了。我处在理想锚地,”他对安妮粲然一笑,“供给充足,百无一缺。根本不急于等信号。唔,埃利奥特小姐,”他压低声音说,“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想在这一点上,我们永远不会意见一致。大概没有哪个男个和哪个女人会取得一致。不过请听我说,所有的历史记载都与你的观点背道而驰——所有的故事、散文和韵文。假如我有本威克那样的记忆力,我马上就能引出五十个事例,来证实我的论点。我想,我生平每打开一本书,总要说到女人的朝三暮四。所有的歌词和谚语都谈到女人的反复无常。不过你也许会说,那都是男人写的。”
“也许我是要这么说。是的,是的,请你不要再引用书里的例子。男人比我们具有种种有利条件,可以讲述他们的故事。他们受过比我们高得多的教育,笔杆子握在他们手里。我不承认书本可以证明任何事情。”
“可我们如何来证明任何事情呢?”
“我们永远证明不了。在这样一个问题上,我们永远证明不了任何东西。这种意见分歧是无法证明的。我们大概从一开头就对自己同性别的人有点偏心。基于这种偏心,便用发生在我们周围的一起起事件,来为自己同性别的人辩护。这些事件有许多(也许正是那些给我们的印象最深刻),一旦提出来,就势必要吐露一些隐衷,或者在某些方面说些不该说的话。”
“啊!”哈维尔上校大声叫道,声音很激动,“当一个人最后看一眼自己的老婆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把他们送走的小船,直到看不见为止,然后转过身来,说了声:‘天晓得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我真希望能使你理解,此时此刻他有多么痛苦啊!同时,我真希望让你知道,当他再次见到老婆孩子时,心里有多么激动啊!当他也许离别了一年之后,终于回来了,奉命驶入另一港口,他便盘算什么时候能把老婆孩子接到身边,假装欺骗自己说:‘他们要到某某日才能到达。’可他一直在希望他们能早到十二个小时,而最后看见他们还早到了好多个小时,犹如上帝给他们插上了翅膀似的,他心里有多么激动啊!我要是能向你说明这一切,说明一个人为了他生命中的那些宝贝疙瘩,能够承受多大的磨难,做出多大的努力,而且以此为荣,那该有多好!你知道,我说的只是那些有心肠的人!”说着,激动地按了按自己的心。
“哦!”安妮急忙嚷道,“我希望自己能充分理解你的情感,理解类似你们这种人的情感。我决不能低估我的同胞热烈而忠贞的感情!假如我胆敢认为只有女人才懂得坚贞不渝的爱情,那么我就活该受人鄙视。不,我相信你们在婚后生活中,能够做出种种崇高而美好的事情。我相信你们能够做出一切重大努力,能够对家人百般克制,只要你们心里有个目标——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我是说,只要你们的恋人还活着,而且为你们活着。我认为我们女人的长处(这不是个令人羡慕的长处,你们不必为之垂涎),就在于她们对于自己的恋人,即便人不在世,或是失去希望,也能天长日久地爱下去!”
一时之间,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只觉得心里百感交集,气都快透不出来了。
“你真是个贤惠的女人,”哈维尔上校叫道,一面十分亲热地把手搭在她的胳臂上。“没法同你争论。况且我一想起本威克,就无话可说了。”
这时,他们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众人那里。克罗夫特夫人正在告辞。
“弗雷德里克,我想我俩要分手啦,”她说。“我要回家,你和朋友还有事干。今晚我们大家要在你们的晚会上再次相会,”她转向安妮。“我们昨天接到你姐姐的请帖,我听说弗雷德里克也接到了请帖,不过我没见到。弗雷德里克,你是不是像我们一样,今晚有空去呢?”
温特沃思上校正在急急忙忙地叠信,不是顾不得,就是不愿意认真回答。
“是的,”他说,“的确如此。你先走吧,哈维尔和我随后就来。这就是说,哈维尔,你要是准备好了,我再有半分钟就完了。我知道你想走,我再过半分钟就陪你走。”
克罗夫特夫人告辞了。温特沃思上校火速封好信,的的确确忙完了,甚至露出一副仓促不安的神气,表明他一心急着要走。安妮有些莫名其妙。哈维尔上校十分亲切地向她说了声:“再见,愿上帝保佑你!”可温特沃思上校却一声不响,连看都不看一眼,就这样走出了屋子!
安妮刚刚走近他先前伏在上面写信的那张桌子,忽听有人回屋的脚步声。房门打开了,回来的正是温特沃思上校。他说请原谅,他忘了拿手套,当即穿过屋子,来到写字台跟前,背对着默斯格罗夫太太,从一把散乱的信纸底下抽出一封信,放在安妮面前,用深情、恳切的目光凝视了她一阵,然后匆匆拾起手套,又走出了屋子,搞得默斯格罗夫太太几乎不知道他回来过,可见动作之神速!
霎时间,安妮心里引起的变化简直无法形容。明摆着,这就是他刚才匆匆忙忙在折叠的那封信,收信人为“安·埃利奥特小姐”,字迹几乎辨认不清。人们原以为他仅仅在给本威克中校写信,不想他还在给她安妮写信!安妮的整个命运全系在这封信的内容上了。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出现,而她什么情况都可以顶得住,就是等不及要看个究竟。默斯格罗夫太太正坐在自己的桌前,忙着处理自己的一些琐事,因此不会注意安妮在干什么,于是她一屁股坐进温特沃思上校坐过的椅子,伏在他方才伏案写信的地方,两眼贪婪地读起信来:
我再也不能默默地倾听了。我必须用我力所能及的方式向你表明:你的话刺痛了我的心灵。我是半怀着痛苦,半怀着希望。请你不要对我说:我表白得太晚了,那种珍贵的感情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八年半以前,我的心几乎被你扯碎了,现在我怀着一颗更加忠于你的心,再次向你求婚。我不敢说男人比女人忘情快,绝情也快。我除了你以外没有爱过任何人。我可能不够公平,可能意志薄弱,满腹怨恨,但是我从未见异思迁过。只是为了你,我才来到了巴思。我的一切考虑、一切打算,都是为了你一个人。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你难道不理解我的心意吗?假如我能摸透你的心思(就像我认为你摸透了我的心思那样),我连这十天也等不及的。我简直写不下去了。我时时刻刻都在听到一些使我倾倒的话。你压低了声音,可是你那语气别人听不出,我可辨得清。你真是太贤惠,太高尚了!你的确对我们做出了公正的评价。你相信男人当中也存在着真正的爱情与忠贞。请相信我最炽烈、最坚定不移的爱情。
弗·温。
我对自己的命运捉摸不定,只好走开。不过我要尽快回到这里,或者跟着你们大家一起走。一句话,一个眼色,便能决定我今晚是到你父亲府上,还是永远不去。
读到这样一封信,心情是不会马上平静下来的。假若单独思忖半个钟头,倒可能使她平静下来。可是仅仅过了十分钟,她的思绪便被打断了,再加上她的处境受到种种约束,心里不可能得到平静。相反,每时每刻都在增加她的激动不安。这是无法压抑的幸福。她满怀激动的头一个阶段还没过去,查尔斯、玛丽和亨丽埃塔全都走了进来。
她不得不竭力克制,想使自己恢复常态。可是过了一会,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别人说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迫不得已,只好推说身体不好。这时,大家看得出来她气色不好,不禁大吃一惊,深为关切。没有她,他们说什么也不肯出去。这可糟糕透了!这些人只要一走,让她一个人呆在屋里,她倒可能恢复平静。可他们一个个立在她周围,等候着,真叫她心烦意乱。她无可奈何,便说了声要回家。
“好的,亲爱的,”默斯格罗夫太太叫道,“赶紧回家,好好休息一下,晚上好能参加晚会。要是萨拉在这儿就好了,可以给你看看病,可惜我不会看。查尔斯,拉铃要台轿子。安妮小姐不能走着回去。”
但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轿子。那比什么都糟糕!她若是独个儿静悄悄地走在街上,她觉得几乎肯定能遇到温特沃思上校,可以同他说几句话,她说什么也不能失去这个机会。安妮诚恳地说她不要乘轿子,默斯格罗夫太太脑子里只想到一种病痛,便带着几分忧虑地自我安慰说:这次可不是摔跤引起的,安妮最近从没摔倒过,头上没有受过伤,她百分之百地肯定她没摔过跤,因而能高高兴兴地与她分手,相信晚上准能见她有所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