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同史密斯夫人的谈话才过去一天,可她又遇到了使她更感兴趣的事情,现在对于埃利奥特先生的行为,除了有个方面造成的后果还使她感到关切以外,别的方面她已经不大感兴趣了,因此到了第二天早晨,理所当然地要再次推迟到里弗斯街说明真情。她先前答应过,早饭后陪默斯格罗夫太太一行玩到吃中饭。她信守自己的诺言,于是,埃利奥特先生的声誉可以像山鲁佐德王后的脑袋一样,再保全一天。

可是她未能准时赴约。天不作美,下起雨来,她先为她的朋友和她自己担忧了一阵,然后才开始往外走。当她来到白哈特旅馆,走进她要找的房间时,发现自己既不及时,也不是头一个到达。她面前就有好几个人,默斯格罗夫太太在同克罗夫特夫人说话,哈维尔上校在同温特沃思上校交谈。她当即听说,玛丽和亨丽埃塔等得不耐烦,天一晴就出去了,不过很快就会回来。她们还责成默斯格罗夫太太,千万要叫安妮等她们回来。安妮只好遵命,坐下来,表面上装得很镇静,心里却顿时觉得激动不安起来。本来,她只是料想在上午结束之前,才能尝到一些激动不安的滋味,现在却好,没有拖延,没有耽搁,她当即便陷入了如此痛苦的幸福之中,或是如此幸福的痛苦之中。她走进屋子两分钟,只听温特沃思上校说道:

“哈维尔,我们刚才说到写信的事,你要是给我纸笔,我们现在就写吧。”

纸笔就在跟前,放在另外一张桌子上。温特沃思上校走过去,几乎是背朝着大家坐下,全神贯注地写了起来。

默斯格罗夫太太在向克罗夫特夫人介绍她大女儿的订婚经过,用的还是那个令人讨厌的语气,一面假装窃窃私语,一面又让众人听得一清二楚。安妮觉得自己与这谈话没有关系,可是,由于哈维尔上校似乎思虑重重,无心说话,因此安妮不可避免地要听到许多有伤大雅的细节,比如,默斯格罗夫先生和她妹夫海特如何一再接触,反复商量啊,她妹夫海特某日说了什么话,默斯格罗夫先生隔日又提出了什么建议啊,他妹妹海特夫人有些什么想法啦,年轻人有些什么意愿啦,默斯格罗夫太太起先说什么也不同意,后来听了别人的劝说,觉得倒挺合适啦,她就这样直言不讳地说了一大堆。这些细枝末节,即使说得十分文雅,十分得体,也只能使那些对此有切身利害关系的人感到兴趣,何况善良的默斯格罗夫太太还不具备这种情趣和雅致。克罗夫特夫人听得津津有味,她不说话则已,一说起话来总是很有分寸。安妮希望,那些男客能个个自顾不暇,听不见默斯格罗夫太太说的话。

“就这样,夫人,把这些情况通盘考虑一下,”默斯格罗夫太太用她那高门大嗓的窃窃私语说道,“虽说我们可能不希望这样做,但是我们觉得再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因为查尔斯·海特都快急疯了,亨丽埃塔也同样心急火燎的,所以我们认为最好让他们马上成亲,尽量把婚事办得体面些,就像许多人在他们前面所做的那样。我说过,无论如何,这比长期订婚要好。”

“我也正想这样说,“克罗夫特夫人嚷道。“我宁肯让青年人凭着一小笔收入马上成亲,一起来同困难作斗争,也不愿让他们卷入长期的订婚。我总是认为,没有相互间……”

“哦!亲爱的克罗夫特夫人,”默斯格罗夫太太等不及让她把话说完,便大声嚷了起来,“我最厌烦让青年人长期订婚啦。我总是反对自己的孩子长期订婚。我过去常说,青年人订婚是件大好事,如果他们有把握能在六个月,甚至十二个月内结婚的话。可是长期订婚!”

“是的,太太,”克罗夫特夫人说道,“或者说是不大牢靠的订婚,可能拖得很长的订婚,都不可取。开始的时候还不知道在某时某刻有没有能力结婚,我觉得这很不稳妥,很不明智,我认为所有做父母的应当极力加以阻止。”

安妮听到这里,不想来了兴趣。她觉得这话是针对她说的,浑身顿时紧张起来。在这同时,她的眼睛本能地朝远处的桌子那里望去,只见温特沃思上校停住笔,仰起头,静静地听着。随即,他转过脸,迅疾而会心地对安妮看了一眼。

两位夫人还在继续交谈,一再强调那些公认的真理,并且用自己观察到的事例加以印证,说明背道而驰要带来不良的后果。可惜安妮什么也没听清楚,她们的话只在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她的心里乱糟糟的。

哈维尔上校的确是一句话也没听见,现在离开座位,走到窗口,安妮似乎是在注视他,虽说这完全是心不在焉造成的。她渐渐注意到,哈维尔上校在请她到他那里去。只见他笑嘻嘻地望着自己,脑袋略微一点,意思是说:“到我这里来,我有话对你说。”他的态度真挚大方,和蔼可亲,好像早就是老朋友似的,因而显得更加盛情难却。安妮立起身来,朝他那儿走去。哈维尔上校伫立的窗口位于屋子的一端,两位夫人坐在另一端,虽说距离温特沃思上校的桌子近了些,但还不是很近。当安妮走至他跟前时,哈维尔上校的面部又摆出一副认真思索的表情,看来这是他脸上的自然特征。

“你瞧,”他说,一面打开手里的一个小包,展示出一幅小型画像。“你知道这是谁吗?”

“当然知道。是本威克中校。”

“是的。你猜得出来这是送给谁的。不过,”哈维尔带着深沉的语气说,“这原先可不是为她画的。埃利奥特小姐,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在莱姆散步,心里为他忧伤的情景吗?我当时万万没有想到——不过那无关紧要。这像是在好望角画的。他早先答应送给我那可怜的妹妹一幅画像,在好望角遇到一位很有才华的年轻德国画家,就让他画了一幅,带回来送给我妹妹。我现在却负责让人把像装帧好,送给另一个人。这事偏偏委托给我!不过他还能委托谁呢?我希望我能谅解他。把画像转交给另一个人,我的确不感到遗憾。他要这么干的。”他朝温特沃思上校望去,“他正在为此事写信呢。”最后,他嘴唇颤抖地补充说:“可怜的范妮!她可不会这么快就忘记他!”

“不会的,”安妮带着低微而感慨的声音答道,“这我不难相信。”

“她不是那种性格的人。她太喜爱他了。”

“但凡真心相爱的女人,谁都不是那种性格。”

哈维尔上校莞尔一笑,说:“你为你们女人打这个包票?”安妮同样嫣然一笑,答道:“是的。我们对你们当然不像你们对我们忘得那么快。也许,这与其说是我们的优点,不如说是命该如此。我们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关在家里,生活平平淡淡,总是受到感情的折磨。你们男人不得不劳劳碌碌的。你们总有一项职业,总有这样那样的事务,马上就能回到世事当中,不停的忙碌与变更可以削弱人们的印象。”

“就算你说得对(可我不想假定你是对的),认为世事对男人有这么大的威力,见效这么快,可是这并不适用于本威克。他没有被迫劳劳碌碌的。当时天下太平了,他回到岸上,从此便一直同我们生活在一起,生活在我们家庭的小圈子里。”

“的确,”安妮说道,“的确如此。我没有想到这一点。不过,现在该怎么说呢,哈维尔上校?如果变化不是来自外在因素,那一定是来自内因。一定是性格,男人的性格帮了本威克中校的忙。”

“不,不,不是男人的性格。对自己喜爱或是曾经喜爱过的人朝三暮四,甚至忘情,我不承认这是男人的、而不是女人的本性。我认为恰恰相反。我认为我们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是完全一致的。因为我们的身体更强壮,我们的感情也更强烈,能经得起惊涛骇浪的考验。”

“你们的感情可能更强烈,”安妮答道,“但是本着这身心一致的精神,我可以这样说,我们的感情更加温柔。男人比女人强壮,但是寿命不比女人长,这就恰好说明了我们对他们的感情的看法。要不然的话,你们就会受不了啦。你们要同艰难、困苦和危险作斗争。你们总是在艰苦奋斗,遇到种种艰难险阻。你们离开了家庭、祖国和朋友。时光、健康和生命都不能说是你们自己的。假如再具备女人一样的情感,”她声音颤抖地说,“那就的确太苛刻了。”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意见永远不会一致,”哈维尔上校刚说了个话头,只听“啪’的一声轻响,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温特沃思上校所在的地方,那里迄今为止一直是静悄悄的。其实,那只不过是他的笔掉到了地上,可是安妮惊奇地发现,他离她比原来想象的要近。她有点怀疑,他之所以把笔掉到地上,只是因为他在注意他们俩,想听清他们的话音,可安妮觉得,他根本听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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