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她在我周围散布的烟雾弄得眼花了,又被开在庭院另一处的新门和避免维修而堵住的某些走廊弄得晕头转向,终于走到这个房间,什么都未认出来。庭院面目全非,搅乱了我的记忆,我郁闷而混乱的心神对外界事物又未留下多大的印象,我甚至说不出处在这座古老建筑物的哪一部位。

女佣生火时,我倒在一张扶手椅上,双手捧住脑袋,陷入忧郁的沉思。我的处境不是没有魅力的。在以未来主人自居的年轻人自以为是的头脑里,过去的一切自然以美化了的或柔和的形式出现。女佣使劲吹烧焦的木柴,房间内顿时浓烟弥漫;她出去寻找火炭,让我单独留下。马尔卡斯待在马厩里照看我们的马。布莱罗追随着我,躺在壁炉前,不时用不满的神态看看我,像在询问为什么住所如此恶劣,炉火如此差劲。

突然,我朝周围扫了一眼,往日的回忆似乎在我心中苏醒。那火使青皮的木柴嘶嘶作响之后,在炉膛内发出一束火焰,整个房间被这道闪耀而摇曳的光照亮,所有的物品都显出光怪陆离的表象。布莱罗站起来,将背转向炉火,蹲在我两腿之间,似乎等着某种奇异的意外事件发生。

当下我认出这个地方不是别处,正是我祖父特里斯唐的卧房,他死后又被他的次子,可憎的若望,我最残忍的压迫者,强盗中最狡猾最卑怯的人占用了数年。我将这些家具,直到装有螺旋形栏杆的床——认出时,不禁感到一阵恐惧和厌恶,我的祖父就是在这张床上经受着缓慢拖延的临终煎熬,把他那颗罪恶的心归还给上帝的。我坐的椅子正是“畸形者”若望(他在爱戏谑的日子里喜欢这样称呼自己)坐在上面策划他的恶毒行为或发出他的可憎命令的椅子。这当儿,我相信瞥见莫普拉所有的阴魂打我面前经过,双手沾满鲜血,醉眼迷糊发呆。我站起身子,害怕极了,正想拔腿逃跑,这时,我突然看到一张脸在我前面抬起,与刚才包围我的幻象相比,显得如此清晰可辨、如此不同,活灵活现是事实,我便又跌坐在椅子上,浑身冷汗淋漓。站在床边的是若望·莫普拉。他刚打那儿出来,手中还握着半开的床帏的一角。在我看来,他跟从前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更瘦,更苍白,更丑陋了;脑袋剃得精光,身体裹在一件深色的尸衣里。他恶魔似地瞪了我一眼,干瘪的薄嘴唇上掠过一丝又恨又轻蔑的冷笑。他一动不动地呆着,炯炯的目光盯在我身上,似乎准备对我讲话。当下,我确信看到的是个活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否则很难设想我会为一种如此无谓的恐惧感到四肢冰凉。我徒然否认,后来也没法给自己找到解释,我真是吓呆了。他的目光使我发愣,舌头僵化。布莱罗向他扑去;于是他抖了抖他那带褶子的丧服,就像抖动被墓里的潮气污染的尸衣似的;我晕倒了。

当我恢复知觉时,马尔卡斯正站在我身旁,忧心忡忡地想把我扶起来。我像僵尸似地直挺挺躺在地上,好不容易才集中自己的思想;一旦能站住了,我就拦腰抱住马尔卡斯,急急忙忙把他拖出这个可诅咒的房间。冲下螺旋式楼梯时,我险些跌倒好几次;只是呼吸到夜晚庭院里的空气和闻到牲畜棚有益于健康的气息时,我才恢复运用理智。

我毫不迟疑,把刚才发生的事看作我头脑里的幻觉。战时我曾当着正直的中士的面表现出勇气;我能向他承认真相而不脸红。我直率地答复他的问题,向他详细描绘我可怕的梦幻,他也像面对事实似地感到震惊,一边陪我在庭院里踱来踱去,一边沉吟着重复说:

“真怪,真怪!……简直不可思议!”

“不对,这不是不可思议,”我感到完全复原了。“我来这儿经历了最痛苦的感受;几天以来,我竭力克服重睹莫普拉岩所引起的反感。上一夜我做了恶梦,醒时全身乏力,郁闷不堪,要是不怕冒犯我的叔叔,我就会推迟这次不愉快的旧地重游。进来时我觉得寒气逼人;胸部感到压抑,透不过气来。也可能是那间屋子所弥漫的呛人的浓烟搅乱了我的头脑。总之,这次倒霉的旅行危险重重,十分累人,咱俩几乎还没有恢复过来;经受了这样的旅途劳顿之后,我一开始触景生情,便神经质发作,这有什么不可思议?”

“告诉我,”马尔卡斯始终在沉思默想,“那会儿您注意布莱罗了吗?布莱罗做了什么?”

“我相信看到布莱罗扑向鬼魂,鬼魂当即消失;不过这像别的事一样也是我幻想的结果。”

“嗯!”中士说,“我进屋时,布莱罗正在狂怒。它来守护您,以它的方式唤着,发出悲哀的声音,跑到床边,用爪子搔墙壁,朝我奔来,又向您跑去。真怪,这事!不可思议,上尉,不可思议,这事!”

沉默片刻之后,他摇着脑袋叫道:

“死人不会复活!决不会复活!再说,为什么死了,若望?没有死!还有两个莫普拉活着。谁知道?在什么鬼地方?没有鬼魂;我的主人疯了?决没有。病了?没有。”

这番密谈之后,中士找来灯具,从鞘中拔出从不离身的剑,吹哨唤布莱罗,勇敢地抓住充当楼梯栏杆的绳索,要求我等在下边。尽管我对重进那间卧房极其反感,我却不顾马尔卡斯的劝告,毫不迟疑地追着他上去。我们首先想到去检查那张床;可是女佣趁我们在庭院谈话时,早已铺上白床单,正在整理被子。

“谁在床上睡过啦?”马尔卡斯像r常一样谨慎地问。

“没有人,”女佣回答,“这张床只有骑士先生或奥贝尔神甫来的时候才睡。”

“可是,我指的是,今天或昨天呢?”马尔卡斯又问。

“噢!昨天和今天都没有人,先生;骑士先生已有两年没来了。至于神甫先生,他独自来之后从不在这儿睡觉。他早晨到,在我们家吃午饭,傍晚就回去。”

“但是床铺乱了。”马尔卡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说。

“啊!当然!这可能,先生,”她回答:“我不知道最后一次睡后留下什么样子;我铺床时没有注意;我只知道,床上有贝尔纳先生的大衣。”

“我的大衣?”我惊叫道。“在马厩里呢。”

“嗯,我的也是,”马尔卡斯说:“我刚刚把这两件都卷起来,放在燕麦箱上面了。”

“难道您有两件大衣?”女佣又说,“我肯定从床上拿走了一件。是全黑的大衣,不新了。”

我的大衣恰好加了红色的村里,镶了金线饰带。马尔卡斯的那件是浅灰色的。因此这不可能是我们的大衣中的一件,由重仆拿上来一会儿,又送回马厩。

“您怎么把大衣处理啦?”中士问。

“真的,先生,我放在那边的椅子上啦,”胖姑娘回答。“可我去取蜡烛时,您是否把大衣拿回去了?我再也没看见。”

我们找遍整个房间;那件大衣怎么也找不着了。我们假装需要它,不否认是我们的衣服。女佣当着我们的面把垫褥翻过来,弄乱了铺好的床,又去问童仆动过大衣没有。不管床上还是室内,什么东西也没发现。童仆甚至不曾上过楼。整个农庄都受到惊动,生怕有人被控偷窃。我们问有没有陌生人来过莫普拉岩,尚未离开。当我们确信这些好人既未留宿也未见过任何生人后,我们让他们对丢失的大衣放心,说马尔卡斯不留神把它卷到另外两件衣服中去了。然后我们在卧室内闭门不出,随意搜索;现在已大致清楚,我所看到的决不是什么鬼魂,而是若望·莫普拉本人,或一个跟他相像,我误认为若望的人。

马尔卡斯用嗓音和手势激励布莱罗,观察它的全部动作。

“请您放心好了,”他自豪地对我说:“这条老狗没有忘记老本行;如果这儿有个洞,巴掌一般大的洞,别怕……该你了,老狗!……别怕!……”

果然,布莱罗到处嗅来嗅去,在我见到鬼魂出没的地方一个劲儿地搔墙壁;每次它的尖鼻子碰到护壁板的某一部位时,它便浑身打颤;它以满意的神情摇起浓密的尾巴,朝主人跑回来,似乎告诉他要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儿。于是中士着手检查墙壁和细木护壁板,试着将他的剑插进某条裂缝;没有发现空心处。虽然那儿很可能有扇门,因为雕在护壁板上的花饰可以掩盖一道巧妙地开出的滑槽。必须找到启动滑槽的机关;但这是不可能的,尽管我们在长达两个小时内尽了一切努力。我们徒然试着摇晃那块护壁板,它和别处的护壁板发出的声响没什么不同;全都音质响亮,表明护壁板并非直接贴在砖石上面的,而间隙只能是一点儿。最后,马尔卡斯浑身汗水淋漓,停下来对我说:

“我们真傻;如果这儿没有机关,即使找到天亮,也是找不到的;如果门后有粗铁杠,像我在其他古老的小城堡中见到的那样,即使接连敲打,也是撞不开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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