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期间,我的身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成了一个跟别人差不多相像的人。本能同情感、印象同推理终于几乎达到平衡。这种社会教育是自然而然地完成的。我只消接受经验教训和友谊的忠告就成了。我还远未成为一个有教养的人;但我终于能迅速获得确实可靠的学识。对各类事物,我具有和当时的人们可能有的同样明确的基本概念。从这时起,我知道人文科学取得了真正的进展;我从远处追随着,根本就没想否认这种进步。由于注意到不是我所有的同龄人都表现得如此明白事理,我希望自己早已走上正道,既然我从未在谬误和成见的死胡同里停留。

看来我智力和理性方面的进步使爱德梅感到满意。她对我说:

“我对此并不吃惊;从您的来信中我已看出来了;我像母亲般地感到自豪和高兴。”

我的好叔叔再没有精力像从前那样参与激烈的争论;我真心实意地相信,如果他保持这种精力的话,就会由于从我身上再也找不到不倦的对手而感到有点遗憾,从前我的犟劲却曾使他十分气恼。他甚至试图闹一些别扭来考验我;但那时我把向他提供这种危险的娱乐视为犯罪。他不大高兴,认为我太把他当老人看待。为了安慰他,我把话题转到他经历过的往事,向他提出许多问题,显然他的经验比我的学问有用得多。这样,我获得了待人接物方面的一些有益的基本知识,同时充分满足了老人可以理解的自尊心。他出于好感对我产生了友谊,犹如他出于天性的慷慨和家族的精神收养了我。他不加掩饰地说,在长眠之前,他最强烈的愿望就是看见我成为爱德梅的配偶。当我回答他,这是我生活的惟一意图,我心灵的惟一宿愿时,他说:

“我知道,我知道;一切都取决于她。我想她没有理由再犹豫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带点情绪说,“我看不出她现在还可以提出什么借口。”

根据这句话,他对我最感兴趣的话题所讲的第一句话,我得出结论,长期以来,他对我的心愿是赞同的;如果还存在一个障碍的话,这个障碍就来自爱德梅。我的叔叔最后的思考包含一个疑问,我不敢设法弄清楚,心神极度不安。爱德梅敏感的自尊心令我非常恐惧,她难以形容的善良又使我十分敬重,我不敢坦率地要求她决定我的命运。我决意这样行动,仿佛我除了但愿永远做她的兄弟和朋友之外,不抱其他希望。

有件长期无法解释的事使我分心了几天。起初,我拒绝去掌管莫普拉岩宫堡。叔叔对我说:

“无论如何,您必须去看看我在您的领地上所做的修缮工作,看看耕种得很好的田地,看看我在您的每片分成制租田上放养的牲畜。您总该了解您的事务的情况,向您的佃农表示您关心他们的劳动。否则,我死后,一切便会每况愈下,您将不得不出租土地,这也许会给您带来较多的收入,却会降低您的地产的价值。如今我太老了,没法去看管您的产业。两年以前我就已脱不掉这件恼人的室内便袍;爱德梅头脑清楚,但她下不了决心到那地方去,说她依然心有余悸,这真是孩子气。”

“我知道我应当表现出更多的勇气,”我回答,“然而,我的好叔叔,您要我做的事,对我来说是世上最困难的。打我离开莫普拉岩,将爱德梅从她的劫持者们手中救出那天起,我再没有踏上那片可诅咒的士地。这就好像您要把我赶出天堂,送回地狱去参观一样。”

骑士耸了耸肩膀;神甫求我竭力满足骑士的愿望;我的执意不从使我的好叔叔感到真正的不快。我顺从了,决计说服自己,向爱德梅告别两天。神甫想陪我去,转移我对即将纠缠我的阴郁思想的注意力;可是让神甫从爱德梅身边走开,即使这样短的时间我也有顾忌;我知道他对爱德梅多么必不可少。像她这样给拴在骑士的椅子边,她的生活如此严肃,与世隔绝,以致最小的变化她也会敏锐地感到。她的孤独与年俱增,自从衰老的骑士不得不戒酒,在饭桌上不再像孩子般欢笑,妙语连珠和唱歌;这种孤独的生活便几乎完全变得死气沉沉了。他曾经是著名的猎手,圣于贝尔节①正好是他的生日,从前这天在他周围簇拥着当地所有的贵族。年复一年,庭院里震响着猎犬群的吠声;年复一年,马厩发亮的分隔栏里拴着长长的两排骏马;年复一年,号角声在附近大树林的上空飘荡,或者随着盛宴的每次祝酒在大厅的窗下鸣响。如今,这些美好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了;骑士不再狩猎;年轻人对他的老迈,对他的痛风症,对他早晨讲过、忘了晚上又重讲的故事,都已感到厌倦,即使有希望得到他女儿的允婚也不再留在他的安乐椅周围。爱德梅的一味拒婚和德·拉马尔什先生的延迟婚期早已使人十分诧异,招致许多好奇的猜测。有个看上她的青年,像别人一样遭到回绝,在一股愚蠢、卑劣的傲气的驱使下,想对他本阶级的、这个在他看来惟一敢于拒绝他的女子进行报复,发现爱德梅曾被强盗们劫持,便到处传播流言蜚语,说她在莫普拉岩度过放荡的一夜。他充其量敢于说,她不得不在暴力下屈从。爱德梅太使人肃然起敬和器重,不可能被控向强盗献媚;但她很快被认定成了他们暴行的牺牲品。既然打上了去不掉的污点,她就不再有人追求。我的出走只会有助于进一步肯定这种意见。据说,我把她从死亡中救了出来,却未使她免遭羞辱,因此我不能娶她为妻;我爱上了她,避开她是担心抵制不住娶她的诱惑。这一切看来都十分可能,以致很难让公众接受真实的说法。尤其因为爱德梅不愿采取相应的行动,通过答应一个她无法爱慕的男子的婚事,结束恶意的诽谤。这便是她孤独的原因;我只是后来才知道的。但看到骑士的家里如此严肃,爱德梅既忧郁又安详,我生怕让一片枯叶掉在这片死水上,便求神甫在我回来之前一直待在她身边。我只带走忠实的中士马尔卡斯;爱德梅不愿让他离开我,安排他今后与帕希昂斯分享漂亮的小屋和管理的生活。

①圣于贝尔节定于每年的11月3日。圣于贝尔为猎人的守护神。

初秋一个有雾的傍晚,我到了莫普拉岩;太阳隐晦,大自然在薄雾和沉寂中昏昏欲睡;原野上渺无人迹,只有天空充满大群大群旅鸟的飞动声。仙鹤在空中勾勒出巨大的三角形身影;鹤从不可估量的高度飞过,悲哀的叫声响彻云端,犹如告别夏天的挽歌回荡在凄凉的旷野上。这年头一回,我感到天气的寒冷;我想,接近严酷的季节时人人都会本能地伤感。最初的白霜中总有某种东西令人想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解体。

我和我的伙伴一起穿过树林和欧石南丛生地,没有交谈一句话;我觉得自己没有勇气重见加佐塔楼,为了避开它,我们绕道而行。当我们跨过莫普拉城堡的狼牙闸门时,夕阳在灰蒙蒙的薄雾中西沉。这座狼牙闸门已经破碎;吊桥不再升起,如今只让温和的羊群和无忧无虑的牧羊人通过。沟渠填没了一半,青色的柳林已把柔韧的枝条仲在浅水上;尊麻长在倒塌的塔楼墙脚下;墙上着火的痕迹看起来还像是刚留下的。农场建筑物都已修茸一新;场院里满是牲口、家禽、孩子、牧羊犬和农具,与阴暗的围墙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从围墙上似乎依然看到升起进攻者点燃的红色火焰,流下莫普拉家族的黑色血液。

我受到贝里农民略显冷淡的,既平静又真诚的接待。他们不尽力讨好我,但也不让我缺少什么。我被安顿在一座古老的建筑物内,只有它在城堡主塔被围期间未遭损坏,自那时以来也未弃之不管,任凭时间的侵蚀。这是正屋,粗实的建筑式样可以上溯至10世纪;门比窗户更小,窗户本身供光极少,必须点燃蜡烛才能找到进去的路,尽管太阳刚刚落山。修复这座建筑物是为了给新主人或其代理人提供临时住宿处。我的叔叔于贝尔以前力所能及时,常来这儿照顾我的利益。我给引到他为自己留作专用的房间,这房间从此叫做“主人的房间”。自古老的家具中救出的最好的东西都陈设在这儿。尽管经过悉心照料,为了使这又冷又湿的房间适于居住,伯农的女佣走在我的前面,仍然一手拿着没有烧尽的木柴,另一手提着柴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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