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希昂斯就这样洋洋洒洒地大发议论;请相信,我用有条不紊的语言表达他的话时,失掉了它的魅力、它的热烈和它的激情。但是,有谁能重现帕希昂斯的遣词措意呢?他的语言只属于他一个人,它由农民有限而有力的词汇和诗人最出奇的比喻组成,他还进一步把诗歌的表达方式变得更大胆。他具有综合能力的脑子,给这种混合的方言以次序和逻辑。自然而难以想像的丰富,代替了表达的言简意赅。必须看到他的意志和信心在同他的惯用语的无力进行着多么勇敢的斗争;换了别人,就不会出色地解决好;我向你们担保,对于那些更多是严肃思考,而不会耻笑他的句法错误和大胆的人,这个人身上有着一种素质,能对人类精神的发展作出极为重要的观察,并对原始的道德美怀着最深情的赞赏。

待我完全了解帕希昂斯之后,由于我异乎寻常的命运,我与他有了互相同情的联系。像他一样,我也是没有文化的人;像他一样,我也曾从身外去寻找自身的解释,正如寻找字谜一样。靠了出身和财产的偶然机遇,我达到了各方面的发展,而帕希昂斯却在愚昧无知的黑暗中挣扎到死;他既不愿也不能走出这愚昧的圈子;对我来说,承认这强健的肌体的优势,只不过多了一层理由,这肌体是依仗本能的微弱闪光奋勇向前的,胜过我依靠科学火炬之光,只是它没有任何一个不良倾向要克服,而我却有各种不良倾向。

在我要继续叙述的这个故事发生的年代,依我看来,帕希昂斯不过是个滑稽的人物,是爱德梅消遣的对象和奥贝尔神甫善意的同情的对象。他们用严肃语调对我谈起他,我不理解他们;我设想,他们把这个话题当作一种比喻,向我指出受教育的好处,及早受教育的必要性和老来后悔的无济于事。

我到矮树林里去溜达,他的新居为矮树林所环绕;我看到爱德梅穿过花园上那儿去了,我希望能出其不意地同她单独往回走。不过,她总是由神甫陪伴,有时甚至由她父亲陪伴;倘若只有她独自跟老农在一起,随后他就会送她回到宫堡去。我时常躲在形状可怕的水松枝叶中,离茅屋不远处,这棵水松枝叶下垂,嫩芽密密麻麻;我看到爱德梅坐在门口,手上拿一本书,而帕希昂斯抱起手臂,头耷拉在胸前,似乎聚精会神地在听她朗读。于是我设想,爱德梅在试图教他读书;我感到她执著于这种徒劳的教育,真是发疯。她在落日余辉中,在茅屋门前转黄的葡萄藤下楚楚动人;我凝望她,心里想,她是属于我的,一面心中发誓永不向任何势力让步,也不向要我放弃这一要求的说服工作让步。

近几天来,我的痛苦达到顶点;我找不到别的方法消除痛苦,只能在晚餐时借酒浇愁,想在这令我痛苦和受到伤害的一刻变得近乎愚钝;每当这时,她拥抱过父亲,伸出手给德·拉马尔什先生亲吻,然后离开餐厅,走过我面前时说:“晚安,贝尔纳!”她的声调仿佛在说:“今天跟昨天一样结束,明天会像今天一样结束。”

我徒然地坐在离门口最近的扶手椅上,为的是她出去时让她的衣服碰到我的衣服;我从来得不到别的东西;我没有伸出手去,想拉住她的手,因为她会不经意地伸给我,我相信我在恼怒中会捏断她的手。

由于晚餐痛饮,我终于无声而忧郁地处于迷糊的状态中。随后我埋在我喜爱的圈椅里,阴沉地待在那里打盹,直到酒气消散,我才到花园吟味我那疯狂的梦想和不祥的计划。

大家好像没有发觉这粗鄙的习惯。依我看,这一家十分宽容和仁慈,大家惮于对我作最合情合理的观察;大家已经注意到我不光彩地嗜酒,本堂神甫为此提醒过爱德梅。有天晚上,在席间,她好几次表情古怪地凝视着我。我也注视她,期待她向我挑衅;我们仅仅交换了不友好的一瞥。她离席时,低声用命令的口吻对我很快说了一句:

“改掉喝酒的毛病,学会神甫教给您的一切。”

这个命令和这种专断的口吻远没有给我希望,我反而觉得气恼,我的胆怯顿时烟消云散。我等到她上楼到卧房去的时候,比她早一点离开,好在楼梯上候她。我对她说:

“您以为我会上您谎言的当吗?自从我到这里,一个月来您没对我说过话,您以为我没发觉您把我当作一个傻瓜来欺哄吗?您欺骗了我,今天您对我瞧不上眼,因为我老老实实地一直相信您的话。”

“贝尔纳,”她用冷淡的声调对我说,“这儿不是我们作解释的地方,也不是时候。”

“噢!”我说,“我知道,依您看来,这儿永远不是谈话的地方,也永远不是时候;不过我会找到地方和时候的,放心好啦。您说过,您爱我;您的手臂搂住我的脖子,抱吻我说——如今我还感到您的嘴唇按在我的脸颊上:‘救救我,我以《福音书》、以荣誉、以思念我母亲和你母亲的名义起誓,我将是属于你的。’我知道,您说这些话是因为您怕我的力气;如今我知道,您避开我是因为您怕我的权利。可是,您什么也办不到;我发誓,您耍我的时间不会太久。”

“我永远也不会属于您,”她用越来越冷淡的声调说,“如果您不改变语言、举止和情感的话。像您这样,我不怕您。等我觉得您变得善良豪爽时,我会一半出于害怕,一半出于同情向您让步;不过从我不再爱您时起,我也就更加不怕您。您就改一改吧,受一受教育吧,我们以后再看。”

“很好,”我对她说,“这个诺言我听在耳里。我会这样行动,得不到幸福的话,我会复仇的。”

“您爱怎么复仇都可以,”她说,“这会使得我蔑视您。”

这样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放到烛火上,沉静地点着了。

“您在干吗?”我冲她说。

她回答:“我在烧我写给您的一封信。我本想让您放理智些。可是一无用处;同粗鲁的人没法解释。”

“您把这封信给我!”我叫道,向她扑去,想夺过那张点燃的纸。

她猛地将纸缩回去,勇敢地将火掐灭在手里,将烛台扔到我脚下,逃到黑暗之中。我白白地追赶她。她比我先到达她卧房门口,拉开房门。我听到上好门栓和勒布朗小姐的声音,她询问年轻的女主人何事惊慌。

“没什么事,”爱德梅以颤抖的嗓音回答,“一个恶作剧。”

我下楼去到花园,迈起发狂的步子穿过一条条小径。继狂怒而来的,是深深的忧郁。我觉得高傲大胆的爱德梅比以往更加风姿绰约,秀色可餐。她的性格动辄恼怒,好作反抗。我感到自己冒犯了她,她并不爱我,也许永远不会爱我。我没有放弃用暴力占有她的罪恶决心,又沉浸在她的憎恨在我身上引起的痛苦中。我随意倚在一堵幽暗的墙上,双手捧住头,发出绝望的呜咽。我强健的胸脯像要炸裂似的,眼泪也不能顺我的意,减轻胸中的压抑;我真想吼叫,我咬住手帕,不向这种诱惑让步。我压低了的埂咽发出的那种悲戚之声引起一个人的注意,她在我偶然所倚的那堵墙的另一边的教堂里祷告。一扇尖拱形窗户,石头的竖框之上饰以梅花,正好与我的头一般高。

“是谁呀?”一张苍白的脸问道,初升的月亮斜射的光线照亮了这张脸。

我认出了爱德梅,便想走开;她美丽的手臂伸出坚框,抓住我的衣领说:

“您为什么哭,贝尔纳?”

我向这种软中带硬的口气让步了,半是羞愧于让人发现了我软弱的秘密,半是高兴地看到爱德梅对此有侧隐之心。

“您有什么烦恼?”她问,“谁会使您这样呜咽?”

“您瞧不起我,恨我,您怎么还问我干吗难过?干吗生气?”

“您是气哭了?”她抽回手臂问。

我回答:“是气哭了,还有别的原因。”

爱德梅问:“还有什么原因?”

“我不知道;也许是烦恼,像您所说的那样。事实是我难受;我的胸脯像要炸开似的。我得离开您,爱德梅,我要到森林里去生活。我不能留在这儿。”

“您干吗这样难受?解释一下,贝尔纳;现在是作解释的时候了。”

“是的,有堵墙隔在我们中间。我想,您不会怕我在这里吧。”

“我觉得,我一直对您表示关切,一小时之前,我们之间没有一堵墙时,我难道不也是很友好的吗?”

“我相信您不是胆小的人,爱德梅,因为您总有办法回避别人,或者用甜言蜜语去抓住别人。啊!有人说得好,凡是女人总会撒谎,不能爱上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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