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表面平静中过去了几天。爱德梅口称不适,很少走出房间;德·拉马尔什先生几乎每天来,他的宫堡离得不远。尽管他对我极其谦恭有礼,我却越来越憎恨他。我丝毫不理解他的哲学爱好,我以极其粗野的偏见,尽我所知的粗言恶语同他周旋。稍为减轻一点我心里痛苦的是,看到他也像我一样,进不了爱德梅的套房。
这个星期惟一的大事,是帕希昂斯被安顿在宫堡邻近的木屋里。自从奥贝尔神甫在骑士那里找到安身之地,躲避教门里的迫害,他就再也没有必要偷偷去看他的隐修士朋友。他力劝朋友离开森林的住处,与他为邻。帕希昂斯受到一再的恳求。那么多年在孤独中度过,使他爱上他的加佐塔楼,对是否更喜爱他朋友的圈子犹豫不定。另外,他说,神甫会在同大人物的交往中受到腐蚀,不久会不知不觉地受到旧思想的影响,对神圣事业冷淡下来。爱德梅确实赢得了帕希昂斯的心,她给了他一个小小的住处,属于她父亲的房子,位于风景秀丽的低洼地,公园的出口处,她做得相当温文尔雅,不致伤害他敏感的自尊心。神甫正是为了完成这次重大的商谈,才在那天晚上跟马尔卡斯一起前往加佐塔楼的,风雨留住他们,他们给了爱德梅和我暂息之地。我们到达后发生的那个可怖的场面,解除了帕希昂斯的迟疑不决。他热衷于毕达哥拉斯的思想,害怕流血。一只牝鹿的死能使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如同莎士比亚笔下的杰克一样;更进一步,他不忍目睹人与人之间的杀戮。加佐塔楼成为两个人惨死的地方时,他觉得塔楼被玷污了,什么也不能使他决定在那里再多过一夜。他跟随我们到了圣赛韦尔,不久,爱德梅的疏导战胜了他的哲学怀疑论。人们让他接受享用的那间小屋相当寒碜,不会使他因同文明过分妥协而脸红。他在里面感到的孤寂不如在加佐塔楼深邃,但神甫和爱德梅常来看望,不容他有权抱怨。
讲到这里,叙述者又打断了话头,开始进一步描述德·莫普拉小姐的性格。
请你们别以为这是偏颇之言:爱德梅生活在闭塞隔绝的状态中,却是法兰西最完美的女子之一。她若想受到突出的赞扬,引为楷模,只消同意在上流社会抛头露面就行了。她在家里非常幸福,最温馨的纯朴成全了她的才能和美德。她不知道自身的优点,正如我那时也不知道她的优点一样,当时,我冥顽不灵,欲火炎炎,只会用肉眼去观察,因为她长得标致而爱她。还必须说,她的未婚夫德·拉马尔什先生也并不更加了解她。他从伏尔泰和爱尔维修情感冷淡的学校里获得了苍白无力的悟性,又加以发展。爱德梅却在让一雅克·卢梭火热的文句中燃起她博大的智慧。我理解爱德梅的一天来到了,可是德·拉马尔什理解她的那一天永远也不会来到。
爱德梅自幼就已丧母,她的充满信赖、仁慈而又粗疏的父亲任她朝气蓬勃的灵感自由发展,她几乎是独自成长的。奥贝尔神甫给她做了第一次领圣体,却不能驱除她通过阅读接受的哲学家的思想,这些哲学家也吸引了他。她周围找不到矛盾,甚至也没有争论,她是她父亲的偶像,无论什么事,她都拖上父亲。爱德梅始终忠于表面非常矛盾的原理:酝酿着基督教毁灭的哲学和排除审察精神的基督教。为了解释这个矛盾,你们大概记得,我告诉过你们,萨瓦的副本堂神甫的布道对奥贝尔神甫所产生的影响。此外,你们不是不知道,在充满诗意的心灵里,神秘主义和怀疑论平分秋色。让一雅克·卢梭就是一个光辉而出色的例子。你们知道,他在教士和贵族心中唤起了多大的同情,而当时他甚至十分激烈地谴责过他们。在滔滔雄辩支持下的信念能产生多大的奇迹呀!爱德梅怀着火热心灵的所有渴念,从这富于生命的源泉中畅饮过。她难得上巴黎去找寻同气相求的心灵。但在那里,她找到的是各色各样的不同观点,互不理解,尤其是那么多难以根绝的偏见,尽管很流行。因此,她喜爱她的孤独和在花园老橡树下富有诗意的遐想。她已经谈到自己的失望,带着超过自己年龄的理智,也许是超过自己女性的理智,拒绝一切与这些哲学家直接接触的机会,他们的著作构成了她的精神生活。
“我有点儿贪图享乐,”她含笑说,“我宁愿去闻一束清晨为我插在花瓶里的玫瑰花,也不愿到荆棘丛中和烈日下去寻觅玫瑰。”
她谈到自己的奢侈时所说的话,只不过是句俏皮话。她生长在田野,结实,活泼,大胆,诙谐,除了娇嫩的妩媚之外,还加上身体健康和精神健康的力量。这是一个高傲大胆的少女,同时又是一个和蔼慈善的城堡女主人。我常常感到她非常据傲,看不起人;帕希昂斯和村里的穷人却总是感到她谦卑和宽厚。
爱德梅几乎像喜欢惟灵论哲学家一样喜欢诗人;散步时也总是手不释卷。有一天她拿了本塔索①的作品,遇上帕希昂斯,依照他的习惯,他好奇地询问作者和内容。爱德梅不得不让他了解十字军东征;这并不是最困难的事。靠了神甫的叙述和他对事实惊人的记忆力,帕希昂斯对通史的概貌略知一二。他不容易记住的是,史诗与历史的关系和差异。最初,他对诗人们的想像不以为然,认为人们永远不应忍受这样的欺骗;随后,待他明白,史诗远不是将一代代人引入歧途,而是放大比例,将英雄业绩的光荣传之永久,他又纳闷:一切重要史绩为什么得不到抒情诗人的咏唱,为什么人类历史找不到一种民间形式,不用求助于文字,而能铭刻在人们的脑子里。他请爱德梅给他解释一节《解放了的耶路撒冷》;他在吟味,她给他看一首译成法文的诗歌。几天以后,她让他熟悉第二首,不久,帕希昂斯就了解整个诗篇了。他很高兴地知道,这部英雄叙事诗在意大利广为流传;他归纳回忆,企图用粗俗的散文作一番简略的叙述;但他记不住词句。强烈的印象使他心族摇曳,千百种壮丽的景象掠过他眼前。他即兴地表达出来,他的天才克服了他言语的粗鄙;可是他不能重复自己说过的话。必须有人听写下来,这仍然无济于事;即使他能看懂记录,他的记忆由于只能在铺陈时起作用,永远不能保存语言准确说出的任何一个片断。不过他引用得很多,他的语言有时是《圣经》上的;除了他喜爱的某些用语和一部分他有办法变为己有的短格言,他一点也记不住经常让人复诵的篇章,他总是带着头一回那种激动去倾听这些段落。看到诗歌的美对这强健的体魄所起的作用,真是一件赏心乐事。神甫、爱德梅、随后是我,我们逐渐使他熟悉荷马和但丁的作品。他对情节产生如此强烈的印象,以致能从头到尾复述《神曲》的概略,既不忘记,也不颠倒游历,相会和诗人激情的任何部分:他的能耐就到此为止。等他试图重新说出倾听的时候打动他的某些词句,他能说出许许多多近似迷乱的比喻和意象。帕希昂斯涉足诗歌,在他的生涯中,标志着一个转变的时期,使他憧憬现实生活中所缺乏的行动。他在自己的魔镜中观看大规模的战斗,看到高达十尺的英雄;他理解爱情,虽然他从未经历过;他战斗,他热爱,他获得胜利,他启发民众,使世界安定,指出人类的错误,给世界的伟大精神建立庙宇。他从星光灿烂的天幕看到奥林匹斯山的众神——原始人类之父;他从荟萃的人才中看到黄金时代和青铜时代的历史;他从寒风中听到莫尔旺的歌声,对着酝酿暴风雨的黑云向芬加尔和柯马拉的幽灵致敬②。他在晚年时说:
①塔索(1544—1595),意大利诗人,名作为《解放了的耶路撒冷》。
②参见18世纪苏格兰诗人詹姆斯·马克费生(1736-1796)的著名长诗《芬加尔》(收入《奥辛诗集》中)。该诗歌颂了传说中的莫尔旺王国的国王芬加尔。柯马拉是诗中主人公之一。
“在了解诗人们之前,我活像一个似乎缺乏感觉的人。我看到,这感觉是必不可少的,因为有那么多事物要求感觉发生作用。我不安地踽踽独行在黑夜中,奇怪我为什么睡不着,为什么我仰望星星时感到赏心悦目,不能自已,为什么看到某些色彩,我的心突然快乐得怦然乱跳,或者听到某些声音,忧郁得潸然泪下。有时,我拿自己持续不断的激动同我本阶级某些人的无忧无虑对比,十分害怕,竟然以为自己疯了。但我觉得,我狂热的爱情是甜蜜的,我宁愿再也好不了,也不要好起来,不久便得到安慰。现在,我只消知道,一切时代,凡是睿智之士,是否感到这些东西是美好的,以便了解它们目前的状态,哪些地方有益于人。我高兴地想到,没有一朵花,没有一种细微情感,没有一股气息不是由于使人的注意力集中,感动人们的心,才在各国人民那里得到一个约定俗成的名字的。自从我知道人可以在不损害理智的情况下,到宇宙去居住,用梦想来解释宇宙,我便整个儿生活在对宇宙的凝视中;看到社会上的种种苦难与罪恶,使我心碎,也使我稍稍恢复了理智,我于是沉迷在梦想中;我想,既然人人都由于热爱神圣的事业而相互了解,他们也就总有一天因彼此相爱而亲密无间。我想像,从父到子,教育会越来越完善。或许我是愚昧者之中头一个悟出没有一种思想是与外界沟通的人。或许在我以前也有许多人对自己身上发生的情况感到不安,至死也找不到原因。我们简直都是些可怜虫!”帕希昂斯添上说,“人们既不禁止我们过度体力劳动,也不禁止我们过度纵酒和足以毁掉我们智慧的纵欲无度。有些人高价雇用手工劳动,害得穷人为了满足家庭需要,工作超过了能力所限;有些小酒店和其他一些地方更加危险,据说,政府从中提取利润;也有些教士登上祭坛,对我们说,我们欠着村里老爷的情分,而我们的老爷永远也不欠我们情分。没有一个学校教育我们,我们的权利所在,教会我们区分真正的、正当的需要和可耻的、有害的需要,并且告诉我们,我们整天流汗,为别人造福,而在傍晚坐在木屋门口,仰望红色的星星从天际显现,这时,我们可以和应该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