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对您这样说的?您的叔叔若望,还是您的叔叔戈歇,还是您的祖父特里斯唐?”

“嘲笑吧,随您嘲笑!他们把我抚养大,这不是我的过错。他们有时能说出一些大实话。”

“贝尔纳,您想让我告诉您,他们为什么认为女人撒谎吗?”

“说吧。”

“这是因为他们对那些比他们弱小的人使用暴力,恣睢横暴。谁使人恐惧,谁就有被骗的危险。您童年时,若望打您,您从没有掩盖过自己的小过失,以避免严厉的责罚吗?”

“不错;这是我惟一的办法。”

“因此,诡计如果不是受压迫者的权利,至少也是他们的手段。您不感到是这样吗?”

“我感到我爱您,并没有什么理由要您欺骗我。”

“谁对您说,我欺骗您呢?”

“您是欺骗了我;您对我说过,您爱我,可您并没爱我。”

“过去我爱您,因为我一直看着您在可恶的原则和宽厚的心之间摇摆,却倾向于正义和正直。现在我爱您,因为我看到您战胜了邪恶的原则,您可恶的突如其来的想法出现后,紧接着流出好心的眼泪。这就是我能面对上帝向您表白的话,而且我的手按在良心上,如实地看待您。有的时候我觉得您远远低于您本身,以致我再也认不出您,以为不爱您了。贝尔纳,但愿我永远不怀疑您,也不怀疑自己,这仅仅取决于您。”

“我得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您得改掉坏习惯,侧耳细听好建议,让心灵接受道德信条。您是一个野蛮人,贝尔纳,要相信,既不是您致意时的笨拙,也不是您对恭维别人的无知使我对您看不顺眼。恰恰相反,如果在这种粗笨之下怀有伟大的思想和崇高的感情,在我看来,这就具有很大的魅力。但您的感情和思想像您的举止一样,我不能忍受的正在这里。我知道这不是您的过错;要是我看到您决心改变自己,不管是缺点或优点,我都会一样爱您。同情带来柔情;但我不爱恶,我不能爱恶,如果您在自己身上培养恶,而不是拔除恶,我就不能爱您。您明白吗?”

“不明白。”

一怎么不明白?”

“我对您说不明白。我没有感到自己身上存在着恶。如果您不是对我的大腿缺乏优美,对我的双手缺乏白皙,对我的谈吐缺乏优雅看不顺眼,我真不知道您憎恶我身上什么东西。我从童年起就听到邪恶的信条,但我没有接受。我从不认为允许犯下恶行,或者至少我从不感到这样做是快事。我作恶时是被武力强迫的。我一直憎恶我的几个叔叔和他们的行为。我不喜欢别人受苦;我不爱剥夺任何人;我藐视金钱,而莫普拉岩的人却看作神灵;我知道要简朴,我可以一生喝清水,尽管我喜欢喝酒,为了得到一顿丰盛的晚餐,必要时我可以像我的叔叔们那样去流血。我同他们一起战斗过,我同他们一起狂喝滥饮过,那时我能干别的吗?眼下我能随心所欲地行动,我对谁使过坏呢?您的神甫爱谈论美德,他将我看作一个杀人犯或窃贼吗?要承认这一点,爱德梅,您知道我是个正直的人;您并不认为我凶恶;我不讨您喜欢,是因为我没有才思,您爱德·拉马尔什先生,是因为他会说些令我脸红的蠢话。”

“是的,要讨我喜欢,”她全神贯注地听完我的话,也不抽回我伸过铁栅捏住的手,含笑说,“是的,为了胜过德·拉马尔什先生,您得像您所说的,获得才思,您做不到吗?”

“我一无所知,”我犹豫了一下,回答说,“兴许我会为此干出疯狂的事,因为我摸不请您对我有多大的主宰能力;不过我会于出非常卑怯、非常疯狂的事来。”

“为什么,贝尔纳?”

“因为一个女人不是爱一个男人的善良心灵,而是爱他的才智,那就不值得我为之献身。我就是这样看的。”

轮到她默不作声,然后她按住我的手说:

“您比大家想像的更敏感,更有才智。我不得不坦诚地对待您,并对您实说,像您这样,即使您永远不改变,我对您仍然抱有敬意和友谊,并保持一辈子。请相信这一点,贝尔纳,不管我在气头上会对您说出什么话,因为您知道我很容易激动:这是我家一脉相传的。莫普拉一家的血永远不会像别人家的血那样平静地流动。请宽容我的傲气,您非常清楚这种傲气是怎么回事;别对我炫耀您获得的权利。爱情是不能靠命令产生的,必须追求或者激发;您的行动要使得我始终爱您;永远别对我说,我是被迫爱您的。”

“这确实很对,”我回答,“为什么您有时对我说话,好像要我不得不服从您似的?为什么今晚您不许我喝酒,却命令我学习?”

“即使人们不能支配并不存在的爱情,至少能支配存在的爱情,因为我拿得稳您的爱情,我才支配它。”

“很好!”我激动地大声说,“我也有权利支配您的爱情,因为您对我说过,肯定存在这种爱情……爱德梅,我要您拥抱我。”

“放开,贝尔纳,”她叫道,“您要折断我的手臂了。瞧,您把我的手臂硬压在铁栅上,都探伤了。”

“为什么您要抵御我?”我对她说,我的嘴唇吻追我害得她的手臂被擦伤的地方。“啊!我多么不幸呵!该死的铁栅!爱德梅,要是您肯垂下头,我便可以抱吻您……像抱吻我的妹妹那样。爱德梅,您害怕什么?”

“我的好贝尔纳,”她回答,“在我生活的圈子里,大家连姐妹也不抱吻,无论什么地方都不暗地里互相拥抱。如果您愿意,每天我可以当着我父亲的面拥抱您,但在这儿绝对不行。”

“您永远不会拥抱我!”我叫道,又陷入已经习以为常的恼怒中,“您的诺言呢?我的权利呢?

“倘若我们结婚……”她尴尬地说,“等您得到我请求您接受的教育……”

“我宁死也不干!您在嘲笑我吗?我们之间谈得上结婚吗?差得远啰;我不想要您的财产,我已经对您说过了。”

“我的财产和您的财产合而为一了,”她回答,“我们作为这么近的亲戚,你的和我的是毫无意义的字眼。我从来不会去想,您是贪婪的。我知道您爱我,您千方百计要向我证明,您的爱情不再使我害怕的一天总会到来,我能当着苍天和人们的面接受它。”

“倘使这是您的想法,”我接着说;她给我的思路提供了新的方向,把我从粗野的冲动中完全引开,“我的处境就完全不同了;说真的,我得考虑一下……我没想到您会这样理解……”

“您想我怎能从不同角度去理解呢?”她说,“一位小姐委身于别的男人,而不是她的丈夫,不会身败名裂吗?我不愿身败名裂,您是爱我的,您也不会愿意这样。您不会愿意让我犯下一个不可补救的错误。如果您有这种企图,您就将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敌。”

“等一等,爱德梅,等一等,”我又说,“关于我的意图我无可奉告,对于您我还从未有过固定的想法。我只有愿望,我一想起您就要发狂。您希望我娶您吗?唉!究竟为什么,我的天?”

“因为一个自尊自爱的少女不能属于一个没有思想,没有决心,没有她永远属于他的信心的男人。您难道不明白这点?”

“有许多事我不明白,想也不曾想过。”

“贝尔纳,教育会使您知道,您应该对那些和您最有关系的事情,对您的地位,对您的职责,对您的情感多加考虑。您对自己的心灵和良知都看不清楚。我已经习惯对什么事都们心自问,自我控制,您怎能让我将一个屈从于本能、任意妄为的男人看作我的主宰呢?”

“看作主宰!看作丈夫!是的,我明白您不会把自己的一生听凭一个像我这样的畜生安排……可是我并没有向您要求这个!……我一想起这个就不能不打哆嗦!”

“可您必须想到这上头,贝尔纳;好好想想,您这样做了,便会感到有必要听从我的劝告,使您的思想跟您离开莫普拉岩后所处的新地位相一致;一旦您承认这种必要性,您就会对我说出来,那时我们再采取几个必要的决定。”

她轻轻从我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我相信她向我道了晚安,但我没有听见。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待我抬起头,想跟她说话,她已经无影无踪。我走进教堂;她已从与她的套房相通的高层祭坛回到卧房了。

我返回花园,走到深处,通宵达旦地待在那里。我跟爱德梅的谈话使我进入一个新世界。至今,我一直是莫普拉岩的一分子,我没有预想到,我还能、或者应该不再继续这样;除了随情势而改变的习惯,我仍处在我的思想狭窄的圈子里。我待在周围的种种新事物之中,感到被它们真正的威力所伤害,暗暗让自己的意志顶住,不致使自己感到屈辱。我相信,以我所具有的坚忍和毅力,什么也不能使我走出这固执的堑壕,如果爱德梅不加以干预的话。生活的浮华,奢侈的满足,在我只有新颖的魅力。身体的休憩却压抑着我;这幢秩序井然、沉寂无声的房子的安宁会压垮我,如果爱德梅的在场和我的愿望的风暴没使我充满激动,满脑子都是幻想的话。我一刻也不想成为这幢房子的主人和这份财产的主人,我刚才高兴地听到爱德梅公道地对待我的纯洁无私。一想到要把我的激情和我的利益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目标联结在一起,我就有抵触。我在花园里蹀躞,心里七上八下,把握不定,不知不觉地来到田野。夜景瑰丽。满月将清辉洒落在因白天的炎热而干裂的休耕地上。枯萎的植物又挺起了茎秆,每片叶子都似乎通过所有气孔吸取夜晚凉丝丝的湿气。我也感受到这种温馨的影响;我的心剧烈地跳动,但是很有规律。我充满朦胧的希望;爱德梅的形象飘溢在我面前草地的小径上,不再引起那痛苦的激动和吞噬着我的狂烈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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