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雨滂沱,正是那种劈头盖脸、无休无止、毫不留情、下得天昏地暗、到处淌水的大暴雨、密集的雨点挡住视线,我们从船的一端竟看不见另一端。简直可以说,全世界的云事先约好到这个绿色的大漏牛来尽情倾泻,于是都聚集到长崎湾来了。雨一直在下,没完没了。天快黑了,雨那么大,透过散乱的水帘,还可依稀望见山麓,至于山巅,则已隐没在压顶的大堆乌云里。我们看见有些云团,似乎要脱离阴暗的苍穹,像大块的灰色布片垂在树的上方。这些云终归要化为雨水,倾盆而下。还有风,我们听见深沉的风声在山谷里吼叫。海湾的整个水面,被雨点敲击,啪啪作响,处处激起一圈圈旋涡,在剧烈的动荡中呻吟叹息,来回奔跑。
对初次登岸者而言,这天气真是太恶劣了……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在这样的瓢泼大雨之下,怎么去找老婆呢?
得,认倒霉吧!我梳洗完毕,对伊弗说道:
“兄弟,麻烦你给我找一条舢板来!”
伊弗见我仍然想出去溜达,不禁微笑起来。于是他在风雨里招了招手,唤来一具白木做的小棺材①,由两个在雨中光着身于摇橹的黄种孩子驾驶着,在海上一下子窜到我们跟前。那玩意儿靠近以后,我便跳了上去。接着,一个摇橹的孩子为我打开一块形同捕鼠器的活板,我由此溜了进去,伸直身于躺在一张席上——这里面就是舢板的所谓“舱房”了。
①作者用棺材一词,形容一种仅容一人躺下的小木船。
在这浮动着的棺材里,我刚好有卧下身体的空间,里面倒是非常干净,新松木板颜色洁白。雨水在顶盖上敲打,我一点也淋不着。我趴在这个盒子里航行,走上了入城之路。一股浪让它摇晃,又一股浪不怀好意地使它颠簸,有几次还险些翻船。从我那捕鼠器的缝隙望出去,可以自下往上瞥见我的命运所系的两个小人儿:至多八岁或十岁的孩子,长着狨猴①般的脸蛋,不过已经肌肉发达,像真正的(但却是小型的)男子汉;动作灵巧,像习惯于海上生涯的老手。
①狨猴,南美洲产的一种猴。
他们高声叫喊,大概是到岸了!果然,从刚刚打开的活板,我瞧见码头的灰色石板就在跟前。于是我钻出小棺材,站立起来;生平第一次,我踏上了日本的土地。
雨越下越大,雨水打进眼里,扎得人心里发毛,难受极了。
我一上岸,立刻有十来个怪物蹦到我面前,围着我直嚷嚷,挡住我的去路。透过妨碍视线的暴雨,一开始很难确定这是些什么,像是一种人形刺猬,各自拉着一个又黑又大的东西,其中一个在我头上张开一把大伞,伞肋很密,曲杆上都涂了清漆。他们全都朝我微笑,讨好的面孔,带着一种期待的神情。
有人告诉过我:这不过是一些在我面前抢生意的djins。然而我初来乍到,仍被这突如其来的进攻,被这日本式的接待吓了一跳。djins,或dijn-richisans,意思是为挣钱而拉双轮小车或推独轮车的人力车夫,按钟点或按路程收费,如同我们那儿的公共马车一样。)
他们高高卷起裤脚,裸着的腿今天全是湿淋淋的。他们的头藏在形状像灯罩一样的大帽子里,身上披着草编的蓑衣,草的顶端全都支在外面,活像箭猪身上的刺,像是把茅屋的屋顶披在身上了。他们一直微笑着,静候我的选择。
我无缘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人,便随意登上了为我张开伞的那名车夫的小车。他为我拉下车篷,拉得很低很低,又在我的腿上张起一块油布,一直遮到我眼睛处,然后走上前来,用日语问了我一句什么话,意思想必是“您要上哪儿?老板!”于是我用日语回答:“去百花园,朋友!”
我颇像鹦鹉学舌的样子,用三个牢记在心的日本字回答他的问话,很惊讶这几个字的声音居然表达出了某个意思,而且让人听懂了。于是我们立即出发。他俯着身子向前跑,我由他拉着,一路上在他轻便的小车里耸耸颠颠,我全身遮着油布,像装进了一只匣子。我们俩一直被雨水浇着,在泥泞的土路上溅起水和泥浆。
“去百花园!”我说得十分自然,自己听见都吃了一惊。这说明我对日本的玩意儿还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一无所知。一些从这个帝国回去的朋友教过我,让我知道了不少事情。这百花园是座茶舍,一个高档的约会场所。到了那儿,我可以打听一个什么勘五郎君,他既是翻译,又是洗熨工,还是个暗中拉皮条的家伙。如果我的事情进展顺利,今天晚上我就可能被介绍给神秘的命运指派给我的那个姑娘……一路上就是这点想法使我提起精神,于是我的车夫和我,一个拖着另一个,在倾盆大雨之中,气喘吁吁地跑着……
噢!这一天,从油布留下的缝隙,从我那淌着水的车篷底下,我总算瞥见了那古怪的日本!一个阴沉的、满是泥浆的、几乎被水淹没的日本。房子、牲畜和人,所有这些我过去仅仅从图片上了解、从屏扇和瓷器的天蓝或粉红底色上的图画中看见的一切,现实生活中却在黑沉沉的天空下,打着雨伞,穿着本底鞋,撩起衣据,可怜巴巴地出现在我面前。
有时候,雨水太大,我只好尽可能遮严实些。在嘈杂和抖动中,我变得麻木了,简直完全忘了自己在什么国家。车篷有好些窟窿,让一些细细的水流浇到我的背上,让我想起这是生平第一次来长崎旅行。我冒着浇一身水的危险,以好奇的眼光朝外瞧了瞧:我们正在一条凄凉、阴暗的小巷(这样的小巷有好几千,就像一个迷宫一样)里跑着,屋顶上的水像瀑布般泻落到发亮的铺路石上。雨水在空中画出一道道灰色的影线,把所有东西都变模糊了。有时,我们和一位女士交错而过,这位女士被裙子缠住腿,踩在高高的木底鞋上,摇摇晃晃地走着,恰似屏风上提着裙子,撑着一把花纸伞的人物。有时我们从一座佛塔门前经过,蹲在水里的石雕怪兽,正朝我扮着凶狠的鬼脸。
这地方可真大,这长崎!我们已经撒腿跑了将近一小时,好像还没跑到头。这会儿来到了平原,在停泊场那边,可没想到在山谷里,有这么大一片坦荡的平原。
啊!要我说出自己在哪儿,我们刚才是朝哪个方向跑,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把自己整个儿交给车夫和运气去安排了。
多么了不起的机器人,我的车夫!我见惯了中国的脚夫,可这一个完全是两码事。每当我拨开油布想瞧点什么,不言而喻,总是他首先进入画面。他裸露的双腿,呈黄褐色,肌肉发达,一腿在前一腿在后地奔跑着,到处溅起泥浆,他那刺猬般的后背,在雨中躬起。看见这辆落汤鸡般的小车经过的那些人,能猜出里面装着一个想找老婆的人吗?……
终于,我的车马仪仗停了下来,车夫微笑着,小心翼翼放倒我的车篷,不让雨水再一次灌进我的脖子。洪水泛滥暂停,这会儿不下雨了。直到这时我还没瞧见他的面孔,原来他与众不同,还相当英俊。这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目光坦率,神态活泼且虎虎有生气……似乎在告诉我,过不几天,就是这个车夫……哦,不,我还不想公开道出,这可能有使菊子过早地、不公正地丧失名誉的危险……
对,我们刚才停了下来。这儿正处于一座巉峻的高山脚下。想必我们已穿过城市,很可能在郊外,到了乡间。看来是必得下车走路了,现在得沿着一条差不多是陡直的小路往上爬。在我们周围,有一些郊区小屋,被花园的围墙、太高的竹篱遮住;从外面看不见它们。这青翠的山是那么高,把我们累坏了。低低的云层,压在我们头顶,像一个就要把我们禁闭在这陌生角落里的顶盖。真的,一点看不见远方、远景,仿佛是为了更好地让我们注意到眼前这泥泞的、湿漉漉的日本内部这一小块的所有细部。这个国家的土地颜色很红,路边的草和小花我都不大认识。不过,篱笆里有一些旋旋花和我们那儿的差不多,我还在花园里认出了翠菊、百日草和其他一些法国花。空气里气味混杂。植物和土地的香气中,还搀杂着点别的东西,好像有干鱼和乳香的气味混在一起,大概是从人的住所里散发出来的吧。没有人打这儿经过。居民、房屋内部、日常生活,一切概不外露。我满可以自认为在任何一个地方。
车夫把小车停在一棵树下,和我一道登上那条陡直的小路,我们的脚在红色的泥地上直打滑。
“我们的确是往百花园走吗?”我问,很不放心地想弄清楚我的话是否被听懂了。
“是呀,是呀,”车夫回答,“就在上面,很快就到了。”
小路拐了弯,变得狭窄、阴暗,一边是悬崖峭壁,上面覆有湿淋淋的蕨草。另一边,有一座外表很糟,几乎没有门窗的大木屋。我的车夫就在这儿停步了。
什么,这座阴森的房子就是百花园?他说没错,神色很有把握。我们去敲一扇大门,门立刻在槽中滑动,打开了。露面的是两个矮小可笑的女人,已是半老徐根了,但还存有奢望,这一点马上就能看出来。她们的衣着与瓷瓶上画的完全相符,手脚如儿童的一般大小。
她们一看见我,立即伏地跪拜,鼻子直触到地板。啊!天哪,她们这是怎么啦?哦,没什么,这不过是一种郑重其事的行礼方式。我还不习惯这一套、只见她们站了起来,殷勤地为我脱鞋(从来没有人能穿着鞋走进日式房屋),擦于我的裤腿,摸摸我的肩膀,看是否淋湿了。
这所日本房子的内部,最先给我的深刻印象是一尘不染,洁白,冰冷,毫无装饰。
踏在那些既无折痕、亦无污迹的无懈可击的席子上,人们让我登上了二楼,走进一个大房间,里面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纸糊的墙壁,由带滑槽的隔板组成。需要除掉它们的时候,可以将一扇推进另一扇。屋子的整个一面,可以像阳台一样,完全敞开,朝向绿色的原野、灰色的天空。有人给我拿来一个黑丝绒方坐垫当坐椅,我便低低地坐在这个空空如也、近乎寒冷的房间当中。那两个矮小的女人(她们是这所房子的,也是我的卑贱的侍女),正以十分恭顺的姿态听候我的吩咐。
真不敢相信我在澎湖列岛受罪时学的几个怪词和几句话,居然能表达出点东西。我在那边学了点词汇和语法,可自己毫无把握。然而看来情况不那么糟,她们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首先想和那位勘五郎先生谈话,他是翻译、洗熨工和不公开的婚姻介绍人。太棒了!她们认识他,马上可以为我去找他。为此,侍女中年长的那位准备起她的木底鞋和雨伞。
接着,我要她们送上一份精制的、地道的日式小吃——越来越顺当了,她们奔进厨房,吩咐下去。
最后,我要人给我的车夫送去茶和饭。他在楼下等着我。我要……我还要很多很多,玩偶太太们,我会从容不迫地、一点一点地说出来,得容我有时间搜罗我的词汇……但是,我越瞧你们,就越担心我明日的未婚妻的长相。我承认,你们还算小巧,由于长得古怪,手很细柔,脚也纤巧,可是从总体说来,很丑陋,而且矮小得可笑;神态像古董架上的小摆设,像南美洲的狨猴,像……我也说不上像什么……
……我开始明白我来这所房子挑的不是时候。这儿正在进行某件与我无关的事情,我尴尬了。
从一开始,我就该猜到这一点,尽管她们接待我非常礼貌、——因为此刻我想起来,她们在楼下为我脱鞋时,我听见头顶上有窃窃私语的声音,显然是为了掩藏我不应该看见的事物。人们临时为我安排了我所在的这个房间,就像动物园接待参观者时,为某些野兽隔出单间一样。
此刻她们让我独自呆着,但我吩咐的事情正在照办。我支起耳朵,在四壁和席子的一片白当中,像一尊菩萨似的蹲坐在我的黑丝绒坐垫上。
纸糊的壁板后面,有一些微弱的声响,似乎有许多人在低声谈话。接着,响起了琴声和女人的歌声。在空荡荡的房子的回声中,在阴雨天气的凄凉中,这歌声显得既哀怨又相当柔和。
我承认,从敞开的阳台所看到的景色确实很美,很有点太虚幻景的意味。林木蓊郁的高山,直刺阴云密布的天空,巅端都隐没在云层里了。一座佛寺,栖在云雾之中。大雨过后,空气格外澄澈,远景极为清晰。但天穹仍厚厚地布满了带雨的云。那些凌空的树冠上,一动不动地停驻着一些灰色的絮状大云团。所有这些类乎幻景的前面和下面,近景是一个小小的花园。两只漂亮的白猫在那儿游逛、嬉戏,在那些小型迷宫似的小径间相互追逐,一面还挥动着它们的爪子,因为地上的沙子太湿了。花园极尽雕砌造作之能事:没有花,只有假山石、小湖,以及按一种奇特的情趣修剪的小矮树。一切都很不自然,然而搭配得如此巧妙,苔藓那么新鲜,那么绿!……
外面寂然无声,我所俯临的这湿润的田野,直至那辽阔背景的尽深处,完全是一片静谧。但纸墙后面的女艺人,一直以柔和忧郁的声音歌唱着。为她伴奏的琴声奏着颇有些令人伤感的低音……
哟!现在速度加快了,甚至像是在跳舞!
管它呢!我要试试从薄薄的隔板之间往那边瞧,我瞥见一道缝,于是从这道缝望过去。
嗬!好古怪的场面:显然是长崎的一些公子哥儿们躲在这儿寻欢作乐!在一套和我这边同样四壁萧然的房间里,大约十二个人围成一圈,席地而坐。他们身穿宽袖蓝布袍,直且油腻的长发上,顶着欧洲那种圆顶帽,一张张脸呆滞、发黄、于枯、苍白。地上,放有相当数量的小炉子、小烟袋、小漆盘、小茶壶、小茶杯……所有日本宴席的小用具和七零八碎的食品,极像孩子们玩的“过家家”。在这些公子哥儿围成的圆圈当中,有三个盛装的女子,也可以说,三个奇特的幻影:她们身穿说不出名目的浅色长袍,上面用金线绣出离奇古怪的花纹;高高的发髻不知是用什么方法盘成的,上面还插着发簪和花。其中两个背朝我坐着,一个拿琴;另一个,就是那以柔和的嗓音唱歌的姑娘。像这样从背后偷眼瞧去,她们的姿势、服饰、头发、颈背……全都极为优美,可我提心吊胆,惟恐一个动作让她们朝我转过脸来,那就很可能使我眼前的幻象破灭。第三个女子站立着,在这群呆头呆脑的贵人们面前,在这些直头发和圆顶帽面前跳舞。啊,她旋转的时候多吓人呀!她的脸上戴了一只可怕的面具,状貌狰狞、惨白,活像幽灵或吸血鬼……面具脱落,掉了下来,原来是个漂亮的小仙女。大约十二至十五岁,体态婀娜,已经懂得卖弄风情,算得上是个女人了。她身穿暗蓝色绉纱长袍,上面绣了一些灰蝙蝠、黑蝙蝠、金蝙蝠……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是女人的脚步,很轻,没有穿鞋,在洁白的席子上嚓嚓地响……大概第一项服务是给我送午餐来了。我赶快重新坐下,呆在我的黑丝绒坐垫上,一动不动。
这回是三个人。三个侍女鱼贯而入,恭恭敬敬,面带微笑。一个送上小炉子和茶壶;另一个端来一些盛着糖清水果的极精巧的小碟;第三个捧出一些玲珑别致的小托盘,里面是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们在我面前的地上跪下,把所有这些“过家家”的东西放在我的脚前。
这时候,日本给我留下了相当可爱的印象。我觉得自己完全进入了这个虚构的、人造的小世界,一个我已经从漆器和瓷器上的图画中了解到的世界。多好呀!这三个坐着的小妇人,彬彬有礼、小巧玲珑,她们的眼睛细长,梳成大大的鸡冠发型的漂亮发髻,光滑得如同上了釉;这餐在地上开的饭;从阳台望出去的景色;栖在云端的佛塔;还有那随处可见,甚至在物品中也具有的雅致。多好呀!这女性的忧郁歌声,继续从板壁后面传来。显然唱歌就是她们的营生。这些音乐家,从前我曾看见以怪异的色彩画在和纸①上,在太大的花朵中间,眯缝着她们矇眬的小眼。这日本!在来这儿以前很久,我就已经猜测出它的模样,然而,可能,在现实中,我觉得它好像缩小了,更加矫揉造作,也更加凄凉。大概是由于乌云笼罩,由于下雨的缘故吧……
①和纸,原文为“米纸”(Papier_de_riz),指一种用面包树树髓或新竹纤维制造的高级纸,类似我国的宣纸。
我一面等勘三郎先生(据说正在更衣,看来快到了),一面用餐。一只绘有仙鹤展翅的其小无比的碗里,盛着一种奇特的海藻汤。别的碗里,有加糖的小干鱼,加糖的螃蟹,加糖的青豆,加了醋和胡椒的水果。所有这些东西都令人难以下咽,尤其是无法逆料,无法想象。她们满面笑容地劝我吃,这些小妇人,总在笑,无止无休的、挑逗人的笑,这是日本式的笑;她们叫我按她们的方式,用那精巧可爱的筷子吃饭,指法极为优雅。我现在习惯了她们的面孔。总体上说来这一切都很讲究,很接近我们的那种讲究,乍一看我还不大能领会,慢慢地可能就让我喜欢上了。
……突然,隔壁那个跳舞的女子,那个戴着可怕面具的孩子进来了,像一只被白昼惊醒的夜蛾,一只稀有的、令人称奇的飞蛾、这大概是为了来瞧瞧我。她转动着胆怯的猫儿般的眼睛,但很快就变得很随便,以可爱的牙牙学语的婴儿的那种温存,走过来依傍着我,她小巧、纤柔、优雅,还香喷喷的。只是涂抹得滑稽可笑,脸白得像石膏,两颊各有一块规规整整的圆形胭脂,徐红了的嘴唇外沿,还稍稍勾了一道边。由于颈后的细发很多,没法给颈背上粉,出于对规整的喜好,便粉刷到此为止,仿佛切了一刀似的,形成一道直线。这样一来,在她脖子后面,便有一方块天然皮肤,颜色很黄……
壁板后传出急促的琴声,显然是一声召唤!那小仙女赶紧逃走,跑到隔壁去找那些白痴去了。
就娶这一个怎么样?不用到更远的地方去寻了。我会把她当作托付给我的孩子一样看待,我就为她这模样要娶她,为这古怪而可爱的布娃娃模样。这样一来我会建立一个多有趣的小家庭呀!真的,只要娶这么个小玩意儿就行,我很难找到更好的了……
勘五郎先生进来了。穿一身美丽国或新桥①产的灰呢套服,戴着圆顶帽和白色丝手套。表情既狡狯又愚蠢。鼻子、眼睛小得几乎看不见。按照日本礼节,他突然深深一鞠躬,双手平放于膝盖,上身与双腿成直角,仿佛这好好先生一下子折断了。他低声下气地发出一个短促的送气音②(人们在齿间咳唾沫时发出的那种声音,在这个帝国里,这个词表示最卑躬屈节的礼貌)。
①美丽园、新桥均为巴黎的繁华地区名。
②指日本人常说的“嗐!”(“是!”)
“勘五郎先生,您会说法语?”
“是的,先生!”
又是一鞠躬。
我每说一句话,他都一鞠躬,犹如一个用手柄操纵的提线木偶。直到他在我对面席地坐下,才局限于深深点头,且每次都伴有咳唾沫的送气立曰。
“来杯茶怎么样?勘五郎先生!”
再次行礼,手势极其做作,似乎为了表示:“我可不敢当;您太降尊纤贵了……也罢,尊敬不如从命……”
刚说几句话,他就猜出了我指望他办的事。
“没问题,”他回答,“我们这就办。正好一周以后,下野崎一家就到了,他们家有两个可爱的女儿……”
“什么,一周以后!您对我太不了解了,勘五郎先生!不,不,得马上办,明天办,要不就算了。”
又一次带着唾沫声的行礼,勘五郎君为我的激动所感染,开始热心地列举长崎所有待嫁的姑娘:
“瞧,本来有个康乃馨小姐,唉!多可借,要是早两天去说就好了!那么标致,琴弹得那么好……真是无可挽回的不幸,她前天被一个俄国军官娶走了……
“啊,杏子小姐!这位杏子小姐行吗?她是出岛商场一个有钱的瓷器商的女儿,一个很贤惠的姑娘,但身价很高。她父母很宝贝她,至少每月一百元①才会把她让给你。她受过很好的教育,能够熟练地记帐,还能掌握和运用两千多高深的文字。在一次诗歌竞赛中,她写了一首赞美篱笆上的小白花爱惜朝露的小诗,得了第一名。只是,她的脸蛋不太漂亮,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一边脸颊上还有个坑,那是她小时候留下的毛病……”
①一日元价值五法郎。
“啊!不,够了,谢谢了,不要她。就从不那么出类拔萃,但脸上没疤的年轻姑娘中找吧。勘五郎先生,那边的姑娘怎么样?就是隔壁,身穿漂亮的绣金袍子的那几个,譬如那个戴着幽灵面具跳舞的姑娘??或者那个歌声如此柔和,后颈如此美丽的女子???”
一开始他不太明白我说的是谁。后来,待他弄懂了以后,便略带嘲讽地摇摇头,他说:
“不,先生,不!这是些艺妓①,先生,是艺妓!”
①艺妓,指伊豆歌舞剧院培养出来的那些职业歌手和职业舞女。
“怎么?可为什么就不能娶艺妓?她们是不是艺妓,对我又能怎么样呢?过些日子,等我更熟悉日本的事情以后,也许我自己会觉得这个要求十分荒唐:真像是我说要娶个魔鬼一样……”
可这会儿勘五郎先生突然想起了个什么茉莉小姐。天哪!干吗他没马上往这儿想呢?但这肯定就是我所需要的;他明天就去,今晚就去,去这姑娘的父母那儿探探口气。他们住得离这儿很远,在对面那个小山包上,在修善寺区①。这是位非常漂亮的小姐,才十五岁,很可能人家要十八到二十皮阿斯特②一个月,条件是要给她几身体面的袍子,让她住进朝向好的、舒适的房子,——像我这样殷勤的男人,是不会做不到这些的。
①长崎市近郊一地名。
②皮阿斯特,法国古币名,一个应阿斯特约相当于二十法郎。
到荣莉小姐那儿去吧,时间紧迫,我们这就分手。勘五郎先生明天得到我船上来,告诉我初次奔走的结果,和我商量相亲的事宜。关于报酬,暂时他什么也不收。但我会把我的衣眼交给他洗熨,而且会在我的胜利号伙伴们中为他招揽顾客的。
一言为定。
然后是深深地鞠躬,人们在门口给我穿上鞋。
我的车夫,利用这位碰巧遇上的翻译,求我今后继续照顾他的生意。他的车就停在码头,车号是415,用法文数字写在车灯上。(在船上,我们有个415号射手勒戈埃莱克,在我那些大炮之一的左炮位当副炮手。很好,我记住了。)对常客,他的价钱是十二个苏①跑一程,十个苏一小时。好极了,我会经常光顾他的,说妥了。我们走了。为表示最后的敬意,送我出来的侍女们在门口俯身跪拜,而巨一直匍伏在地,直到那条阴暗小径上的厥草不再往我头上滴水②,我也从她们的视线中消失为止。
①法国辅币名,二十个苏价值一法郎。
②意即小径走完,拐上较宽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