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下午三点钟,所有这些远物都靠近了,近到将它们巍巍然的山崖和树丛一直伸到我们头顶。

我们现在驶进一条狭长、阴暗的水湾,两旁夹峙的高山,以奇特的对称形式连绵不断,颇像里面带有撑架的布景,十分壮观,却不太自然。人们也许会说,日本在我们面前张开了一道蛊惑人的裂口,好让我们深入它的内脏。

在这道长且怪的海湾尽头,想必就是那至此尚未露面的长崎了。到处是可人的绿色。海面上那股强劲的风,忽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宁静。空气变得很热,充满花香。峡谷里响起了震耳的蝉鸣,此岸彼岸相互应和。所有的山峦都以无数种声音飒飒作响,整个地区像不断震颤的水晶玻璃般发出清脆的声音。我们沿路与一批批大帆船擦身而过,这些帆船被难以觉察的微风所推动,慢慢地向前滑行,在那略有波纹的水面上,简直听不见它们行进的声音。它们的白帆张挂在与水面平行的横桁上,松松地下垂着,像帘子一样形成许多褶裥。造型复杂的船尾,像我们中世纪大帆船的船尾一样,如舰楼般高高翘起,在郁郁葱葱的群山组成的城墙之间,船帆更衬得如雪一般白。

好一个碧绿苍翠、遍处浓荫的国度——日本,多么意想不到的伊甸园……

外界,那辽阔的海上,想必还是白天;而这儿,在峭壁夹岸的峡谷里,已经给人以傍晚的印象。十分明亮的峰顶之下,山麓所有因傍水而草木更茂的地方,都已隐没在暮色的昏暗里。经过的帆船,在绿叶的暗色映衬下,显得那么白,毫无声响地由一些黄皮肤的小矮人灵巧地驾驶着。他们探着头,长发像女人一样从中间分开,梳向两鬓。在这条绿色水道中愈往里走,香气愈加沁人心脾,单调的蝉鸣愈来愈响,仿佛乐队奏出的渐强音。上面,被群山切割出的那片明亮的天空里,翱翔着一种像隼类的飞鸟,它们以人类那种深沉的嗓音,发出“吭!吭!吭!”的鸣声。悲切的呼叫由于有回声而拉长,在此情此景中显得极不和谐。

这繁茂而清新的全部大自然,都具有日本的独特性。这独特性存在于那些无以名状的奇峰怪石,也可以说,存在于某些由于太美而显得不真实的事物之中。有一些树木排列成丛,其布局之精美雅致,犹如漆托盘上的工艺品。在坡度平缓、覆盖着柔嫩草地的圆形山丘旁边,一些形状怪异的巨崖拔地而起,像人造景观一样,种种格调不同的景致都紧挨在一块。

……仔细看去,可以散见若干神秘的小古刹,通常建在俯临深渊的悬崖之上,半掩在凌空的杂树丛中。从一开始,它们就给我们这些初次造访的人某种空远的印象,让我们感到,在这个地方,天神、树怪、主管田野的古代神抵都是陌生而难以理解的……

长崎出现的时候,我们的眼睛都大为失望。它坐落在崖壁陡直的绿色山峦脚下,完全是一个不起眼的城市。前面,挂着各国旗帜的船只乱七八糟地泊在一起,邮轮和别处的一样冒着黑烟。码头上有一些工厂,都是到处都已见过的平常玩意儿,什么都不缺。

若是地球上到处都一个样,我们甚至不能为消遣而尝试着游历一番的话,因住在陆地上而烦闷不堪的时刻便即将来临了。

将近六点钟,我们在一堆停泊在那儿的船只中间哗啦啦地抛了锚,同时马上受到了“侵犯”。

入侵我们舰艇的,是那些极善经商、殷勤和蔼而滑稽可笑的日本人,他们满船、满艇地,像涨潮般涌来:男男女女排成一长串,络绎不绝地走上我们的船,既不叫嚷,也不争吵,个个都不声不响、面带微笑地向我们躬身行礼。面对这种态度,谁也不好意思发火。结果,由于反射作用,我们自己也微笑起来,也频频还礼。他们所有的人背上都背着小篮子、小货箱,用最灵巧的技艺创造出的形状各异的容器,包装着这样那样的货品,而且填得满满当当,撑得鼓鼓囊囊、严严实实。他们从里面掏出种种出人意料、不可思议的东西:有屏风、鞋子、肥皂、提灯、袖扣、小首饰,有关在小笼子里整天唱个不停的蝉、推动纸板风车不断旋转的小白鼠;有淫秽的照片;还有盛在碗里的热腾腾的汤或肉杂烩,一份份准备好了,随时可给船员们端上来;还有瓷器,大量的瓷花瓶、茶壶、茶杯、小罐、小碟……转眼之间,所有这些东西都开了箱、拆了包,以令人惊诧不已的敏捷陈列到地上,还排列得相当有艺术性。个个小贩都像猴子似的蹲在他们的小玩意儿后面,手一直触到脚背。他们始终面带微笑,总是深深地躬身行礼。我们的甲板在这些五颜六色的东西堆放下,蓦地变成了一个大杂货商场。水手们兴致勃勃,十分开心,在这一堆堆货品中间踩来踩去,和女商贩n]调情,见什么买什么,满不在乎地把白花花的银币往外抛。

可是,老天,这些人长得可真丑!既俗气,又奇形怪状!考虑到我的结婚计划,我变得心事重重。幻想破灭了……

直到明天早上,我和伊弗都有值勤任务。抛锚后船上最初的忙乱(得把小艇放下海,把梯子和系杆推出去)一过,我们除了东张西望就没什么可干的了。我们心想:这是在哪儿呢?在美国?在澳大利亚的英国殖民地?还是在荷兰的新泽兰州??……

这儿有领事馆、海关、工厂,船坞里神气活现地泊着一艘俄国三桅战舰,高处有一片盖了许多别墅的欧洲租界,码头上有一些水手们使用的美国小艇。可是那边,是的,那边,在那些一般化的东西背后和更远一点的地方,在那巨大的绿色峡谷深处,有成千上万座发黑的小屋,其间夹杂着一种外貌有点异样的房子,一些涂成暗红色的较高的屋顶,疏疏落落地从它们上面凸现出来;很可能那真正的、古老的、日本的长崎依然存在……在这种区域里,说不定在某扇纸屏风后面,就有那个眼睛和猫儿一样的小妇人在暗送秋波……很可能,不到两三天(时间宝贵呀)我就娶上她了!!……嗨,反正无所谓,我再也记不清她的模样,这小妇人,那些卖小白鼠的女商贩把她的形象给破坏了,现在我真担心她和她们长得一样……

夜幕降临,船上的甲板像施了魔法似的一下子空无所有。转眼之间,那些矮小的汉子、婆娘们便合上匣子,折起带滑槽的屏风、带弹簧的扇子,谦恭地向我们一一施礼,然后离开了。

随着夜色渐深,发蓝的暗处什么都混成一片,我们来到的这个日本,慢慢地、慢慢地又变成了一个充满魅力的奇幻的国度。群山现在全黑了,被浸在水中的山麓截为两半,那载负着我们的静止的水,映着山的倒影,造成了我们被倒悬在可怕的悬崖峭壁之上的幻象,星星同样倒映在水中,在臆想的深渊里,仿佛撒播着点点磷火。

接着,长崎燃起了万家灯火,整个城市通明透亮,连最偏僻的市郊和村庄都亮了。设在山间树丛里的、白天甚至根本瞧不见的下等酒吧,也投射出萤火虫般的微光。灯光一出现,很快就遍处点燃。从海湾的各个侧面,从山上到山下,无数灯火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巨大的都市如圆形剧场般令人头晕目眩地作阶梯状呈现在我们四周。在我们脚下,静止的水中,还有另一个城市,同样灯火通明,却一直沉没在深渊中。黑夜温和而纯净,令人心旷神怡。空气中充满山里飘来的花香。弦乐声从茶台或夜间的下流场所传出,远远听去倒也极为美妙。还有在日本永远不绝于耳的蝉鸣(在此地甚至已成为所有音响的背景,几天以后,我们就不会再留意它了),我们倾听着,那响亮区无间歇的歌声,就像飞泉直泻的瀑布一样,总显得稍稍有些单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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