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莫斯科街头,生出的第一个感觉便是,人们的脸色何以会如此忧郁?我想,这不仅仅是种族传统使然,而很可能来自巨大无边的草原。在契河夫的《樱桃园》中,樱桃树被伐时的那种悲伤,与在日本伐倒同样一棵树时产生的悲伤,在本质上是不同的。俄罗斯民族在这片草原上一直忍耐到了今天,这使我感叹和佩服。日本除了拥有山川、河谷和原野等众多地貌,那四季鲜花盛开、人们得以沉浸于风月之优雅的日本庭院,更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所无从想象的。我最想让日本年青人看到的东西,便是巴黎的文化和俄罗斯的草原。一见到俄罗斯的草原,我反而异常强烈地感觉到了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感觉到了那片苍茫辽阔的精神原野。

在日本人看来,喜欢日本总不会错,只要喜欢便能得救,这种庆幸和感恩,在日本真是触目皆是。

也许人们会说,你不懂工人农民的苦处,但这换了别的国家也一样。这是另一个问题。

下午三时,离开莫斯科。抵达的车站虽不同,但车却是同一列。列车奔走在草原上,森林又连续不断地出现在眼前,地貌却一点变化都没有。

八月十四日。

草原、森林、白桦,络绎不绝。树木到处都是条杆笔直。

我的包厢是个铺两席榻榻米大小的正方形车厢,下铺让大山占了,我睡他斜对面的上铺。老担心会掉下去,故尔没睡着过。餐厅的食物倒还不坏。再朝前便可看到西伯利亚了,没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了。

风景和前一天比没什么变化,尽是白桦和落叶松。大片大片的白桦,接连不断地出现,看上去不像是树木,倒像温柔优雅的生物一般美丽。

树木竟然都能如此强韧、笔直地挺立着。真想看一次树弯曲的身形。这里若有弯曲着的树,那便是倒下的。正这么想着,注意力让车站上兜售烤鸡那格外生动的情景给吸引去了。

乌拉尔山脉出现了。说是山脉,可跟平坦的草原没什么两样。

八月十六日。

平原绵亘而来。草渐渐变短了。

“这可是阿根廷、美国都见不到的!”大山惊叹道。我则望着依傍在铁道边上的一条细长的道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条说不定陀斯妥耶夫斯基曾坐雪橇走过的路。

置身大海,为海平线所环围,此际,会觉得哪儿都是一样的地平线。一旦产生这一感觉,那么不管到了什么地方,它都会尾随而至。

在巴黎时,我曾为人类过分的有所作为而感到悲哀。但在这里,我却又为人类无所作为而感到悲哀。

“这景色怎么说呢?唉呀,说辽阔不辽阔的,都显得言不及义。”大山说。我也已是言穷词绝。即便言词再夸张,也将完全失却夸张的威力。在大地上,为这样的观感所打动,我还是第一次。

“虚无。”

我试着这样说。我意识到自己在为以往感受过的虚无而赧颜。

我的眼前出现了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一个场景:拉斯科尔尼可夫与索尼亚默默伫立着,望着遥远的地平线那端依稀露出的曙色。

在日本,虚无指这样一种情况,即意识到了凭自己有限的智力去四处探索,是毫无意义的事。可在这里,触目所及,惟有虚无。

随处都是田地。像用手指挠过似的。

八月十七日。

茫无边际的俄罗斯,搞起军备扩张来是可怕的。但这不可能。即便没俄罗斯这般辽阔的自然,人们也休想控制得了。人所能支配的,不过一条铁路而已。这里惟有铁路属国家。铁路这块肌肉,假如动用不随意肌的话,便会一目了然。我并无任何轻蔑之意,只是感到人强不过自然这一事实。

表准确无误地指向上午九点时,列车里的真实时间却是下午三时,又要临近黄昏时分了。这是离开莫斯科后,一直没把表拨正过来的缘故。把表上的时间校正为世界公认的时间,同时又让表出些故障,世上不会有如此要求的人。

在黑色的大地上,随处设有众多的车站,不管哪个车站,周围的居家都是些不整洁的、很难称得上是村子的村落。而未婚男女间授受不亲的情形,却随处都能感觉得到。我们的列车一到,马上就有手持鸡蛋和牛奶的老太太、吉尔吉斯姑娘从村子里奔过来,其中也有倒提烧鸡腿的。

月台上好多工人挤成一团,一动不动蹲在地上,望着列车。我挨近其中的一位老人,递上一根还是在德国买的好烟,老人既不伸手接烟,也不露笑脸,无奈,只得将烟送到他手指边,老人这才用手指夹住了那根烟。思想对头脑的渗透竟达到了如此程度?这便是成为迷途的孩子的光荣?

隔四天才过一列国际列车,所以村子里的人倾村而出,都聚集到车站上来了。所有的月台都热热闹闹的,流露着将欣喜藏掖在内心的自豪表情。从车上下来的欧洲人穿行在人群中。文化上的优越感和边远地区人内心的自矜,在这里微妙地交换着视线,珍惜着这短暂的节日,这小小的、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平坦大地上的节日。思想、金钱和爱情,都在这里中止了,唯有理性在祈愿着。其他的事我已不清楚,只知道挖开面前的雪,五千年前的猛犸象,携着餐刀所能切开的肉仍在翻掘着。

一对美国新婚夫妻,每到一站,都要摄影留念。别国的旅客是不允许的,唯有这对夫妻被默许。带着外交公文由柏林赴日本的两名法国外交官,上餐车也总是把带子捆着的大皮包一同带上,从不撂在一边。

“什么东西?’大山问道。

“对日本说来可是顶顶重要的东西哟!”两人笑着回答。

一列开往巴黎的国际列车停在距我们约三尺处,出乎意外的热闹。一日本人杂在里边,凑近来点头致礼:“听说了你们在那边的详情,辛苦辛苦,我是外务省的,正前往华沙。”打招呼的这位也是两人同行,带着外交公文,另一位守着公文脱不开身,留在了车厢里。大山把这事跟德国外交官一说,大家都大笑了起来。

炫耀自己的外交公文是最要紧之物,恰恰这个最没人要偷。

我和大山在包厢里聊天时,我们的侍者也站在门外听着。入夜后,什么都看不见。两天后就到满洲里了。

这里到底是哪个国家?提出这样的反问并不觉得有什么唐突。因为世界在无穷无尽扩展着。对天空的广袤,我已感觉不到有什么好惊奇的了。内心已变得干净利索,无滞无碍。

八月十八日。

贝加尔湖出现在眼前。山渐渐多了起来。离开柏林后,这一路上还是头一次见到了看上去像山的景物,不过,这还很难称得上是山。但若是连这样的山都没有,就更麻烦了,寒风会从这儿毫无遮拦地刮向俄罗斯。

从外国回来,人就变傻了,这是日本人中间很流行的说法。确实,也只好变傻。

真正独自一人游历世界的,古往今来还不曾有过。由全世界汇聚而来的智力,便是使我们不断获得认知的逻辑,那么,被这人人信赖的逻辑所遗漏掉的东西究竟又有多少呢?不,毋宁说,被这种逻辑所遗漏掉的,恐怕要比它让我们认知到的还多。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人便会变傻。这傻如同怀疑主义,并非语言心理学上的那种知性上的迟钝和呆头呆脑。

存在着一种各国通用的逻辑,这逻辑同样源于人类的不完备,仿佛电流一般,它那永无休止的变化,表明了它有不懂得理性限度之虞。压根儿一无所知的可靠和保险——从这一头脑中,产生出了被称作辩证法的智力。我对这种人的头脑深表怀疑:当他游历过欧洲后,相信自己变高明了。

八月十九日。

马上就到满洲里了。从贝加尔到这一带,是诞生过成吉思汗的民族,舒缓起伏的绿色大地,委实有一种使人心旷神。冶之美。平缓的坡沟里见不到一户人家,惟有白云般移动着的羊群。蒙古人一脸天塌下来也安之若素的和霭神情,伫立在原野上,眺望着我们的列车。地貌折皱的阴影清晰地投影在坡沟里,那种十分现代派的美是无法形诸笔墨的。

夜十二时左右,终于来到国境。俄罗斯方面要在这里检查行李,护照开始回到自己手中。一名德国外交官随身携带的一百圆日币,在波兰尼古列进入苏联国境时忘了在护照上记上一笔,遂被没收。

“请还给我,这钱我在日本还要派用场,我少不了它!”

德国人恳求了好几遍,可年青的国境检查官毫不理会。德国与俄国政治关系的险恶,于此可见一斑。

“你在日本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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