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巴黎,曾与一位长得年轻貌美的波兰女性说过不少话。我对她说,听说你们国家数学天才特别多,我记得她回答我说,“可除了这个,就什么也没了”。当时我想,对自己祖国,即使再谦虚,也不能贬损呵。之后,这位波兰女性在我眼里就再也看不出她有什么美的了。

一个伟大的人却不爱自己祖国的优长,在我是无法想象的。我在巴黎结识过一位在柏林遭追捕后逃亡出来的女共产党人,我问她最喜欢什么地方,她的回答是,“还是柏林。”

日本最明显的非文化倾向,便是知识阶级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嫌弃自己的祖国。对日本说来,我以为建立民族自信要比什么都来得要紧。

从早上醒来到下午四时光景,窗外看到的风景,净是湿气缭绕的草原。整个波兰境内恐怕都是如此吧。如果思索一下一生生活在这个国家里的人的心态,我觉得女性贞操观念的丧失最值得关注,这要比“除数学之外什么也没有”的说法更难让人理解。单调,并且是令人恐惧的虚无的单调,在这块整个儿铺满了单调的大地上,人们除了和本身就是虚无的数学格斗之外,便再也找不到需要动用心灵的事了。是数学?还是无意义的音乐?人们无论偏于何者,都无法过上使心灵获得支撑的日子。

落叶松渐渐多了起来。下午五时半,进入俄罗斯境内。我身旁的两位德国外交官,用忐忑不安的眼神眺望着国境。从国境上的车站起始,镰刀和锤子交叉着的标志便鲜明地浮现在眼前。

这就是苏联?我思忖道。白桦树越来越多,原始的田野上绿色渐渐加浓,沿途,人们的脸上表露出自信和有思想的神情,淡漠地打量着我们这辆来自欧洲的显得老迈的国际列车。列车这种现代科技突然闯入古老的森林地带,与周围的风景显得很不协调。沉静地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一副郊游后归来的悠然自得神情,在圆木搭建而成的积木般的木屋里,沉浸于简朴的满足之中,宁静、通达,脸上不见笑容,一股清新的忧郁漂浮在空气之中。

下午六时,车抵尼古列。我们在这里换车,护照也在这儿被收了去。行李检查很严格。一美元换十个卢布。货币兑换率,不好对付的世界和平的扰乱者。要是这汇率不改变,世界怎么可能幸福?世界各民族所有的心理都被包含在这里边了。数学应用于天文学和应用于货币汇率,之间的差别有天渊之遥,就像地狱和天堂一样。世上所有的理性都在致力于消除兑换率,人类理性何以要花费在这种徒劳的努力上呢?眺望着俄罗斯茫茫平原上的天和地,此际我在心中想象着货币兑换率的不可思议。世界的全部历史,这种发生在大地上的人类互相残杀,互相信任,又互相憎恨的历史,便都只是在这种换算率中兜圈子,从未跨出过这个怪圈一步。所有思想也同样因此而丧失了发言的权利。

惟有我是日本人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惟有这个对我说来才是唯一真实的,这简直难以置信。所以换算的不可思议性也是很难意识得到的。我真想在这里将祖国这个词,说给从未见识过自己国家边境的日本人听听。四面环海的日本人的一个缺陷,便是压根儿不懂得祖国这个词所具有的不可思议的、令人战栗的意义。

换了列车。深绿色的车厢,看上去就像颇具古风的高筒礼帽的内里,由它送我去日本,开起来想必会眼眶乱响吧。我突然想起留在国内的朋友,这些可亲的、得以与他们为友在我觉得无上光荣的贤明之士,他们却无法见识一下我所感受的东西。世上竟有这样残酷的事,我该对他们讲述些什么呢?朋友们大概会把我想象成一个只图自己方便的自私自利的家伙吧。

现在,我以一种麻木不仁的心情眺望着苏联的平原。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这里不是日本。对我说来,俄罗斯平原之美,仅仅是美而已。共产主义对此时的我说来,什么都算不上,除了挚爱日本,现在我什么都视而不见。

爱是令人喜悦的,唯有爱的生活才是生活。一想到日本,我就心跳得厉害。不能从肉体上感受到祖国这个词的人,想必会骂我是法西斯吧?但这种攻击肯定没道理。我身上并没有招人愤恨的多愁善感,可我却受到了攻击。我学会了不管什么样的子弹射穿我的胸膛,都能将它取出来的本事。

晚上九时,在餐车遇见安德烈·纪德。

八月十三日。

晴。餐车又见纪德。

俄罗斯到处是平原。连绵的平原有几十个日本那么大。长满了草,草荒凉得让人惊奇。我担虑自己,别把人像草那样给小瞧了。无论怎样高度的文化,都不足以与草匹敌。自然只有在俄罗斯才真正看得到,这里不存在任何人工修饰的东西。不事修饰的自然的平原,在日本人的头脑中是难以想象得出来的。我就像个傻瓜,嗒然若失地面对这平原。

庞大的俄罗斯文学,像是在和俄罗斯草原较劲似的。这儿,除了庞大还能有什么呢?伫立在大地上,一目了然的视野为六哩方圆。而这包含森林草原的六哩方圆的空间,平坦得任人驰骋。

上午十一时,抵莫斯科。

莫斯科城以河为中心,高低起伏。在大草原深处修建起一座城市的人们,当初,想必是受到了这土地的起伏和河水的诱惑吧。一种微微的起伏,给这块平原上的人们,提供了一份极富人情味的、唯一能使人感到心灵愉悦的变化。

白浊的河水对面,飞扬着尘土的淡褐色山丘之上,望得见涂成金色的克里姆林宫圆顶。这儿的市民似乎不喜欢树木,瘦削的街树只是徒有其名。对在原野上拥有大片森林的居民说来,将精力用在街树的繁茂上,也许是愚不可及之举。的确,在所有四周环有森林的城市中,至少,莫斯科是最不想植树的。难怪,俄罗斯美丽大自然中,最脏的地方也莫过于莫斯科了,这与日本的东京如同一辙。

城里土木工事之多,也足以与东京相匹敌。这是目前最热衷于造新房子的国家。妨碍工事进行者,一边削去。

传统上缺乏理性思维,这一点莫斯科又与东京相似。而只要传统上逻辑思维匮乏,不管你意欲从什么地方去吸收什么,都将难遂其功。意欲本国文化与欧洲具有平等的地位,或对这种平等要求持警惕态度,也都将难遂其功。看来,不突破这一层,便谈不上什么新兴的主义。

克里姆林宫的建筑看上去就像一幅暗红色刺绣,给人以奇异之感。外围的红场则是美国式建筑。上莫斯科的繁华市区,便会意识到这里是无产者的国家。走了不少国家,无形中把一个个国家的制度给淡忘了。用不带一点成见的眼光四处观察,并将由此获得的感觉本真地写下来,这是可望不可及的事,就如同莫斯科闹市里找不到咖啡馆一样。咖啡馆在这儿是多余的。众多行走在大街上的人并不悠闲。所谓大街,仅是人来人往而已。不妨将这看做是雄壮快活的表现,但如果将之看做游手好闲,那么,人类欲望何以如此强盛,人类何以不会灭亡,于我便不难理解了。

在这里,我得以初次见识了没有商店的街市。比起把商店当做街市最主要的装饰的欧洲街市来,莫斯科的单纯朴素,也无需现在才开始对之感到惊异。要见识这儿人们欢快的一面,就该去郊外的森林。

列宁墓前,伫立着枪刺高挑的卫兵。方形的陵墓,由拭磨过似的光洁红色大理石筑成。今天不开放,不让进。上苏联自称世界第一的那家宾馆,尚未完全竣工,看上去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像是市政厅。

在巴黎看过不少介绍苏联的照片,好像都只是在宣传这个国家的军备如何如何充实。由于军备上竞争不过这个国家,以致各国间不可思议地掀起了一股军备热浪,这实在是出乎人们意想之外的事。要是这种现实上的混乱也在这里出现的话,那么,思想自然也会被弄成一团糟。

把希望寄托于对理性精神的维系,这种脆弱的信念,实际上是行不通的。这一无从实行的高贵信念,目前正在转变为一种不将某物恶骂一番就决不甘休的轻薄态度,并且,这种轻薄之见的持有者,在考虑事物时,又比谁都更倾心于这样一种看法:人们想清醒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那早已不可能了。

少男少女间的交游,在俄罗斯管束得很严。男女七岁不同席的习俗,至今仍在俄罗斯被循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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