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凯撒生性潇洒,他让大街上的门窗都装饰一新,每月巡视一次,谁家窗子装饰得漂亮,就赐给赏金。时至今日,窗前葵花竞相开放的风景,仍保留着凯撒的遗风。帝王的癖好成了市民的习惯,一直流传到了后世。

八月四日。

房东主妇的侄女自巴黎来,求我带她一起上奥运会赛场。我还是头一回和一位十八岁少女一起度过一天。女孩一身法国装束,显得很俏丽,可对赛事比我还要无知。

英、法、德、日四国中,最渴望成为一名运动员的大概是日本人。日本选手有不少是学生,相反,别国的选手多为商人。但据说德国女选手的成绩好坏,对她的婚嫁会有很大影响。德国娘子军的成绩超群拔革,原因不难想象。

八月五日。

去一家中国饭馆吃晚饭。前《大每》驻柏林特派员大家虎雄识破隐姓埋名的马占山,将其逮捕归案,这家饭馆是最早知道他的生死的。“就是这家饭馆!”城户说。店看上去很脏,菜的味道也不地道。墙上用红金粉画着的竹子,也跟布景似的,敲上去发出纸糊的扑扑声,做工十分粗糙。也没中国人过来招呼。马占山在这里的生活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吧。逃离自己国家的东亚人,通常对欧洲文化是不具备批判眼光的。我们果真没有值得自豪的东西吗?不对自己国家的文化整个加以轻蔑,我们便真的无法生存了吗?

我不认为东洋三千年的历史毫无价值。重视这种价值,是日本知识阶级的共识。弥漫在日本近代理性中的色彩,便像这房间里画布景竹子的粗劣金粉一样,漂浮在眼前,然而,对此我也并不失望。

八月六日。

是取道美国还是取道苏联回日本呢?挺让人犯难的。遇到两者必选其一的难题,我决定倾向听命于外力对我的操纵。神明就出现在这种时刻,我急不可耐地希望见到我的神明。我觉得,现在正是以完全虚静的心态来听从自然力量安排的时候。会把我引向何方呢?

八月七日。

我现在陷入一片空虚。我的意志所想去的,既非美国,也非苏联。我所能感觉到的,只要可能,都已感觉到了。就像膨胀到了极点的袋子一样,我只相信从外界袭来的力量。别人的批评也好,话语也罢,现在于我全然无用。会不会下雨呢?马上又想起了天气。对我说来,考虑今天是不是带上雨衣出门,成了最值得关心的事。倘祥在街上,只是信步由缰地。“今天,要能喝上一杯咖啡,这世界上随它发生什么都不要紧。”陀斯妥耶夫斯基在柏林时如是说。这种心情并不稀奇。

在柏林,陀斯妥耶夫斯基天天赌钱。我死命地考虑着究竟带不带雨衣出门,与之又有什么不同呢?

八月八日。

我还没去过柏林的博物馆。比起柏林的历史来,还不如吃上一回美味,然后心满意足地抽上通烟。在我如此空虚的心灵之外,奥运会正在不断趋向高潮。

“怎么,是绕道美国,还是取道苏联?”城户问。

“唉,连我都不知道哩。决定取道何方现在成了我的奥运会了。”

城户只得发出苦笑。

独自悠悠晃晃走在街上,遇见村社。好漂亮的一双眼睛。

八月九日。

晚,突然受人嘱托,要我将马拉松赛跑的纪录影片捎回日本。比赛结果出来了。我决定接受嘱托。

在阿多伦大酒店为我开了送别会。奥林匹克国际联合委员会的本部便设在这家酒店,它也是柏林最高级的一家酒店,装饰得如同大剧院一般壮丽辉煌。宴会到一半时,有电话找我,穿过长长的大厅去接,是胁村打来的。胁村是目前在伦敦作石油研究的学者,经大森义太郎介绍,这次在柏林和我刚结识。

送别会结束后,等胁村来,然后一起走过温特尔登林荫大道,去契雅花园。公园里菩提树苍郁参天,即使白天也幽暗一片。在这儿喝着咖啡,听胁村谈论英国那边的事。胁村是个笃实温厚的人,一点也没有学者的做派。

八月十日。

因作绕道西伯利亚的准备,与城户夫人一起上街购物。人在欧洲,今天是最后一天,但已经厌腻了,对欧洲,我早已感觉不到什么依依不舍之情。我理解欧洲吗?连这种反躬自问也懒得问了。但实眼看过了,这是确确实实的。我所看到的,都不会忘记,我连长在巴黎屋脊上的草儿的阴影都记得清清楚楚。事到如今,我会因为我的短视而视而不见感到庆幸,只是要把这些表述出来是件难事。

尽管如此,我对人的头脑能把如此庞杂的风景纳入它的组织之中而感到惊奇。我对人的头脑惊奇着,这种惊奇感于我前所未有。记忆一旦趋于复杂,人的行为也肯定将随之趋于复杂。回日本后,我如何收藏起这些记忆,对人们秘而不宣呢?早知今日,还不如死了的好。

谁都没揣想过,所谓表述,只能是将浮现于脑际的几万分之一表现出来而已。文学家的技巧,不过是在这方面比别人多两三倍的表现力罢了。

人们把自然力,即物理称作社会现象,整个世界系于一体,都通过它得以表现。然而,比自然力卓越不知多少倍的人类头脑,却要去守护这些围着自己转的自然物理?

“那样了不起的一个人,干吗会说出如此无聊的话来呢?”

青年人的这番怀疑,归根结底也是人们对自然科学的怀疑。所有的社会现象都彷徨在这个疑问之中,探索着永无尽头的命运。今天,穿越于这一黑暗中的摸索,并显得光彩夺目的,是柏格森。在思想界,他那无与伦比的明澄和透澈的现代理性,向我们提供了得以展望现代世界的眼光。这种眼光对人类精神,以及进而对人类心灵所产生的影响,还在于它宣布了这么一种观点:欧洲的理性和中心精神,终究将转向东方。

然而,现代东方的知识,却完全是反其道而行之的唯物主义者的知识。他们致力于将欧洲理性之外的东西从整个人类精神世界中排除出去。知识的换算表总是依据绝大多数国民的平均数来制定的,此际,便表现为大胆抛弃自身的历史,以趋就欧洲。这里边有一种直觉,这种忘记自身直觉能力的前景,是我绕有兴致所要关注的。

八月十一日。

夜十一时,从柏林茨奥车站出发。火车一开动,我的车厢里突然进来一位年过五十的日本人,是个本分的绅士。

“我就这么个人,这就回日本去。车上日本人就你我两个,还请多多关照。”他说。

此人名叫大山,在以后的日子里和我同道回东京。奥运会游泳比赛离结束还有三四天时间,便嚷着要回日本去了。这么个怪人。

聊天中,得知他是绕道南美而来的贸易商,身兼工程师之职。

“报社把胶卷托付给我,让我捎到满洲里。可昨天收到《每日新闻》的信,也同样托我把胶卷捎回,还以为都是《每日新闻》在托我,今天一看,才知道是《朝日新闻》在托我,闹不清怎么回事,不过,唉,哪家都行,就捎上了。可拍了些什么好像不让人知道似的,封得严严密密的。”大山说道。

“《每日新闻》的胶卷由我捎着。”我说。

“咦,你捎着,怎么回事呵,越弄越糊涂了!调一下包如何?”

是这么个性格开朗的人。对这两家报社来说,马拉松无疑是奥运会中最重头的镜头了。事实上,我和大山必须在西伯利亚比试谁跑得快,只是乘的是同一列火车,无法比试。

八月十二日。

天还没亮,有人叩我房间的门。到了法国与波兰的国境。检查官上来检查所持货币,马克一概禁止携带出境。凌晨三时光景的事,查过后我又睡去。

醒来,眺望窗外的景色,已是上午九时。不知不觉地看着列车驰进波兰境内纵深处,抵达雨中的华沙。不知何故,总觉得华沙像是日本浓尾平原k的一个城市似的。满是铁锈的钢轨间,野草生长着。

牧场绵延不绝。这里的牧场,据说草格外柔嫩。鹤不时降落在草地上。森林和树木远离人烟,遭人遗弃的草原,凌乱、潮湿,不见一点起伏。少女站起身子,看着停在草原上的火车,眼睛里渐渐放出蓝色的光芒。在阴沉的天空下,四处绵延开去的草原,拥着洼地,显得十分阴郁。一柱电线杆子遗世独立在原野上,望着这寂寞的风景,我想起了出生于此的肖邦。这个国家,有着某种孕育天才的怠惰气质。“文化竟然落后得如此可怜。”大山对我说。

曾在波兰居住过多年的人告诉我,在波兰,一旦姑娘和男子合盖过一条被子,那么按照宗教上的铁的法则,无论发生什么事,她也必须与他结为夫妻。然而,结了婚的人妻,放荡不守操节,却又比比皆是。也有人告诉我,波兰美人多得别国无法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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