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飞经些什么地方,更要紧的是尽快飞抵目的地。总之,我只要一上飞机,便会有一种鸟才有的心情。看来,空中飞行还是睡着最好。看出去尽是些相同的森林、田地景物,可又看不到别的东西,只得不时眺望下界。“呵,又是这单调的景物!”有河流,可河流还不哪儿都一样。心灵就这么麻木不仁地与空中飞行中的无聊抗衡着,不知不觉地沉睡了过去。
下午二时(时间表上写着十四点)飞抵科隆。在平野正中,尖塔拔地而起,城市呈砖色。地面上的现代生活景象,像是在对挟一身空中疲劳踏下飞机的旅人表示极大的怜悯。与法国所不同的是,这里看上去人人都显得很有活力,但这种富有人的生活气息的情景,不一会儿便将与我分属两个世界。人们在眼前认真地活动着,只想早早上飞机离开这儿。
下午四时。一条暗红色的、鳞甲厚实的怪龙,口喷烈焰,横行而来,那便是柏林。我想,如此痛苦得直打滚,巴黎是受不了的。
从柏林机场坐车到罗伊茨普尔·斯特拉塞。道路两旁的建筑都是五层楼。石式建筑物每幢都一样厚实,显得很均衡协调。植着菩提树的大街上,枝叶几乎垂到行人的头上。平坦如砥的道路在树叶间笔直地延伸着。房屋窗前,鲜红的葵花成行开着。走在巴黎的建筑物间,有一种抬头仰望山顶的感觉,而走在柏林的建筑物下,感觉就好像是行走在岩石的山谷间似的。街道,走到哪都是一样的街道,没什么起伏变化。大街的某处,以为下决心记住了的,可到时候发现,记住的地方都找不到了。记是记准了,却把来和去的方向弄混了。房屋间不留点空隙,就好比人的心灵间没有开窗一样。触目皆是石头和菩提树的绿叶。要是每天都是这样没个完的话,人的眼睛就会跟自己扎自己的皮肤那么难受吧。总之,心灵之窗在这里就是人的皮肤。
在巴黎的大街上,我们眼睛倘祥于街头的雕刻间,游乐于商店的装潢之间,歇息于优雅的七叶树下,得以拥有在起伏变化的街市上、在人群中歇息的自由。但是在柏林,你一开始看到的是这种东西,接下去看到的还是这种东西,没完没了,这样,人的心灵所需接受的锻炼,便唯有忍耐这一项了。我以为,柏林人是最能拧成一股绳生活的。
……
七月二十五日。
住卢森伯格·斯特劳斯三十三号。旅馆已满客,我只得住进一个女医师的家。女主人是基辅白俄贵族,已年过五十,身上保存着王朝时代的气质和善良。革命时,身无分文地携老母和两个儿子逃亡到了柏林,靠刻苦精励学医,获得行医执照。在德国,获医师证书是很难的,而要成为一名女医师更是难上加难。因为身心疲劳,乘巴士时曾昏倒在地。加上她家是犹太人,现在要在德国生活下去是极其的困难。丈夫至今仍在俄国,自革命分手后,音信全无,还不知道现在到底在哪儿。这在日本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七月二十六日。
造访过德佩里茨的奥林匹克村后,上街走走。家家窗上挂着旗。听说来了不少日本人,可一个也没碰上。以为天放晴了,可马上下起雨来;以为要下雨,天又立刻放晴了。街上陈列橱窗里,想驻步看看的主要是机械类商品。以茨奥车站为中心的那片城区的那条最繁华大街的装饰,一度曾经弄得跟巴黎似,被禁后才改成了德国风格。这事要是发生在东京,政府不知会受到怎样的攻击。在日本,大概日本风格的装磺才会遭禁。
没什么事好做的,只一味系念着天气。因参观奥林匹克村,这里外国人逐渐增多了。晚七时后,外国大街一般都寂静无声,没了行人,但现在,这里到了夜晚街上到处都是人群。我似乎也能一眼辨识人种了,还能依据走路的姿势分辨出妓女来。在柏林。巴黎、伦敦,人们对妓女一概面带悲悯之色,但要是在日本的话,说不定会被当成贵妇人看。
七月二十七日。
像这里打扫得如此干净的城市,别处是找不到的。人类心灵如果也要变得如此清洁的话,那么也许只能指望战争了。
只要生活在大地上,就得反反复复思考,那么思考透彻了的人又究竟凭什么生活行事呢?极尽全力清理这个世界的人,除了团结,别无他法。趋赴团结,无非是从事和平或从事战争这二途。在这场大战的战败国,善恶问题早已过时,思考人类共同的问题这类迂腐不切实际的事,在这里也毫无意义。产生康德、歌德的德国早已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今日德国,唯有法西斯主义畅行无阻。这种非得战败才明白得了的心理,在战胜国的人看来,是难以理解的,不合理的。
七月二十八日。
在温特尔登林荫道上寻找硬币银行,但弄不清这银行在哪儿。于是有个老太太扯扯我衣袖告诉我,“你是找硬币银行吧?往那儿走,朝旁边拐弯。”我照她所说的从旁边绕过去,但到底哪幢建筑却闹不清,一直在后边张望着的老太太又奔了过来,告诉我,“这儿这儿,从这儿进去,上三楼”。这是个穿戴得并不太好的老太太。在一个国家,如能得到如此亲切的关心,哪怕只遇到过一次,那也会感觉到像是遇见了一件非同寻常的大事一样。一想起这位老太太,我便觉得,对德国的恶评会从我身上远离而去。我不认为这是我的无知。国家与国民不是一码事,要让别人明白这一简单的道理却又谈何容易。在巴黎,我从没遇见过这样的老太太。
七月二十九日。
十八岁的侄女要从巴黎来,女主人十分高兴,她对我说,柏林的姑娘到了十八岁就完全是个大人样了,而巴黎的侄女还纯粹像个孩子。住我隔壁的是《每日新闻》的巴黎特派员城户又一夫妇。城户忙于报社的事务,我从他夫人那里得到了周致的照料,实在是位细心聪颖的夫人。法语又地道,感觉又好。可出人意外的是,虽然前些日子刚从日本到的巴黎,她却说不想在巴黎长住,柏林倒是呆多久都行。
往后,将在欧洲长住下来。她也会像我一样,在漫无目的闲逛和游历中,不知不觉地改变着见识吧?
七月三十日。
下一届奥运会已决定在日本举办。日本人碰在一起,都作面面相觑状,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都说,“怎么回事儿呵?”“又该打架打翻天了”,有人说。对开幕在即的奥运会,大家都抱无所谓态度。
日本人聚集的餐厅也有一种表示异常兴奋的做法。
“真的要开了呢。”
“不清楚。”
这样的对话,谁也不接口,只闷着头。欧洲各国的视线都一起集中到了柏林。我们这些日本人虽然作面面相觑状,可去哪儿找出能与柏林相匹敌的文化呢?实在窘于回答这样的问题,唯有抚摸自己尴尬的脸,脸上则让急汗憋成一片紫酱色。彼此只是杂乱无章地一个劲儿扒饭。
七月三十一日。
嗟峨善兵从巴黎赶来。晚上去茨奥车站。街上越来越杂沓起来。在咖啡馆一落座,侍者马上给我们桌子上放上太阳旗,引得所有外国客人都一齐朝我们看。昨天去大舞台,多少有点嘈杂,但来自各国的人士都很有绅士气度地依次入场,因此整个柏林就像是在举办一场显得彬彬有礼、守节度和宽容大度的庆典活动。比起比赛本身来,奥运会期间国际间的和平和各国间的谦让是最为重要的。不能把这看做只是徒有其表的虚假之美,正因为比赛本身无论在目的和内容上都是虚的,因而才能盛放出精神上的美来。
八月一日。
奥运会开幕。晚上,将大型运动场的情形写下,由城户打成罗马字发送回日本。四十分钟后,文章仍将原封不动地还原为我本来的文稿样子,出现在日本的办公桌上。可由于白天太疲劳了,脑袋有点不听使唤。写完后,与城户、北泽清、本田亲男三位一道去邻近的维克特里亚草坛。里边舞正跳在兴头,谁都挤不进去,只得在人迹寥寂、益发显得冷清的草坛喝啤酒,然后各自回住所。据说,维克特里亚俗称特里亚,一代又一代日本人曾在这里得到过最好的照料。一个日本人拥着一名女子,消失在黑暗之中。
八月一日。
日本选手成绩很差,以致无心将之撰成文章。让报社写呵写呵地嚷嚷着一催促,就更没心思提笔了。记者全都忙得可怜,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也睡不成一个安稳觉。
八月三日。
上商场购物,店里的女主人把“再见”换成了“哈暧,希特勒”。与法国老女人总是不断追忆和怀念昔日的时光正好相反,这里的人敬慕的是今天。对市民说来,或许今天的制度要比昔日的凯撒时代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