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行群众的头顶上,高举有列宁、高尔基、斯大林等人的大幅照片,像广告牌似地晃动。这是共产党。接下来,是悬挂基督、马洛、巴比塞、罗曼·罗兰等的相片的。饶有讽刺意味的是,还有好几辆摹仿昔日女王排场的彩车。扮侍女的丑女看上去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百无聊赖、很泄气的样子,只有女王一人在向群众微笑。
前些日子曾邀请过我的国际笔会,他们写有长长词句的旗帜也过来了。那时我正好外出旅行,没能前去赴会。他们也变成左翼了?抑或虽不属左翼,也加入了游行?旗帜颜色,只有一伙是白的,看来,这是个混合团体。
晚,上香榭丽舍大街。雨下得很大。戴着头盔的警官队伍一直把守着各处要地,没发生什么事情。很快折回蒙帕纳斯,这里的人群在密雨中冒雨狂欢。
七月十五日。
近来,一天下五六场雨已成家常便饭。读借来的《文艺春秋》,上面刊载着我的通讯之二,写的是刚抵达巴黎时的事。那时人特别激动,似乎兴奋得直喘气,想起当时的种种情景,觉得和现在的心情相比已恍若隔世,回首往事的感触特别强烈。尽管如此,前些日子孤身单旅的五国之行,毕竟有不少实际收获。我以为,大旅行只适合一人独往。万事万端,都由独自一人来承受,这比什么都好。
七月十七日。
巴黎节庆后再呆在巴黎似乎有点犯傻,人迹变得稀少的大街上,彼此见到的都是无所挂虑的神情,使人有闲得无聊之感。
从供有钱人逍遥的福茨旭大街,到香榭丽舍、巴多布洛涅一带,到处悠转着不修边幅、无所事事的人。这一带的资产阶级,外出旅行据说都是开汽车,不坐火车,渡海时,则携汽车一道上船,所以,就是上遥远的非洲,也是带着自己的汽车去旅行的。这似乎已成了一种习惯。星期天什么的,香榭丽舍一带,常常可以见到在英国过夜后归来的汽车,这是因为已经备有可装载汽车的特殊海轮的缘故。在日本,做了富豪,也谈不上有什么幸福,而法国富豪却是不断翻着花样玩乐。
七月十八日。
独自在房间里读《中央公论》水上泷太郎的《相扑杂记》(读相扑报道是我的嗜好,水上的杂记尤其出色,我很感兴趣)。刚好快要读完时,有一周光景没碰面了的樋口来了,冷不防告诉我说,水上泷太郎死了。太突然了,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樋口又说,是死于脑溢血。有人告诉过我,说水上晚年为饮酒过度所苦,我父亲也曾是这个样子,所以听说后觉得非常感慨。一天出门去,路上遇见冈本大郎,三人一起去了歌剧院。在车上打听起水上的死讯,冈本说,听说过南部修太郎的死讯,可水上是谁呀,没听说过。传闻变得混乱起来。死去的或许是南部也说不定,我想。要是南部的话,我起程前,他还替我写过介绍信呢。究竟谁死了呢?迷惑不解了约二十来分钟,突然,樋口脸色发青,人向一边倒去,倒在了马爹利旁边的长椅上,让人觉得快要死了的样子,我与冈本惊慌失措。“就这么着,别管我,待会儿就会好的”,樋口用忧伤的声音说道,冷汗从额头上大滴大滴地淌下来,看着似乎也受罪。过了五六分钟,脸色恢复了常态。“走吧,可以走了”,樋口先行起了身。我让他上了车,想道,看来樋口说的水上的死讯是个误传。
夜,应邀前往山田菊子处。丰盛的晚餐之后,听了《汐汲》及别的唱片,忍不住想看歌舞伎。
七月十九日。
作回日本的准备。收摄起行李,好提前送到船上。不知怎么地,觉得很高兴。顶着枪林弹雨回去,正好显出勇气。
七月二十日。
我的第二封通讯《失望的巴黎》,似乎在此间的日本人中间引起了疑问。但这个题目并不是我安上去的。这篇通讯,不是想写巴黎本身,而是想不加虚饰地展现我这个自然人被推到巴黎这个高级都会之后,所产生的心理变迁。
据说,画家小出(木酋)重从日本抵达巴黎的第二天,就嚷着要回日本,不管朋友们怎么挽留也听不进去,第二天返回马塞,一上船钱包就被偷了,在马塞滞留了三天,后来才回成的日本。高滨虚子听说也是这样。我也有同感。翻过一座山后,又有一座山出现在眼前,这么多山翻得过去吗?结果难以琢磨。我说过,巴黎没有现实主义,随时日增加,这种感受越发加深了。读这个都市的小说便会明白。这种地方,除了评论,小说什么的很难站得住脚。
七月二十一日。
四下看去,男的都厌烦透了女的,而女的也都厌腻透了男的,却又都相安无事。男的呢,添枝加叶地对女的说些好听的,女的则一个劲地挣钱干活,是这样的一个都市。归根结底,因为美女如云,长相漂亮对女人说来便变得一文不值,这样的都市,全世界恐怕也就这一处吧?在这种视美貌和才能有如一堆垃圾的环境里,世界上人人引以自豪的美貌和才能便失去了夺目的光彩。所谓巴黎的忧郁,就是你再哭得大声,你再缄默不语,也派不了什么用场。烙守本分,在巴黎才是最美和最高贵的。
人的行为,通常是由心理和金钱一起加以调节和保持平衡的,你可以意识到这在巴黎是极盛行的。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巴黎的特色就难以理解了。很难相信金钱和人情完全是一码事,这是巴黎第一个难以理解处。另一个难以理解的地方则是男女之间的伦理。
在巴黎,贞操观念还保留着。一个男子受不了对一个女子的苦苦爱恋,而一个女子也同样不能忍受苦恋着一个男子,为了达到双方得以快乐地、更为长久地相爱的目的,需要这样一种手段,那便是互相越过对方,到外面去寻找各自的异性朋友。这就好比欧洲各国为了稳固各自的中心地位,纷纷去别的地方拓建殖民地一样。
七月二十二日。
西班牙的叛乱局势在扩大,昨天报道伤者已达三千,据说去那儿旅行的人都回不了家。我因为推迟了去那里的旅行计划,得以幸兔。
七月二十三日。
买了飞柏林的机票。晚,在纽扣店遇见西条八十,他是游完美国后,昨天刚到的巴黎。
七月二十四日。
九时起床,因十时要赶往波尔杰机场,余下的时间不足一小时。冈本太郎已有三四天没碰面,我突然去柏林的事他还浑然不知,但已没时间通知他了,只好这样离开巴黎了。我正这样寻思时,冈本却突如其来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哈,果然如此!刚做了个梦,你去我那儿说,要到柏林去,我吃了一惊,从床上跳了起来,慌里慌张赶来,还真是这么回事。真没想到!”
我也吃了一惊,还没去成,却已有点毛骨悚然。
“今天是芥川先生忌日,说不定飞机不太平。”
“那,不去了!”
“不去了?”
两人笑着眺望下面的大街,七叶树的枯叶正在渐渐凋落。樋口来了我的住处,稍后西村也来了。因为要拍照,一起乘车去格兰布巴飞行馆。峻峨善兵、井上清两位也来送行。
还有点时间,一起去歌剧院那边最后买点东西。薄雾弥漫,没一丝风。我说:“就要回去了,心里挺不好受的。”众人都说,巴黎确实让人留恋。据说在巴黎住久了的人,归去时会流泪。地球上能有这么个都会,是人类值得自豪的。
上午十一时,辞别巴黎。飞行馆的巴士很挤,我让樋口一个人送至机场。在机场上,樋口对我说:“你回去后,打算干点什么吧,干出点名堂来!”我说,“你也早点回日本,别呆太久了。”“把你在那边的好消息告诉我,我也会早点回去的。”樋口来巴黎晚我一班船期,对我说来就像是同年级的同学。上飞机后从窗口看出去,樋口正把照相机镜头对着我这边,但似乎看不清我的身姿,看不到我在招手,过了会才笑着作了回应。机舱门合上了,于是,飞机朝空中飞去。
飞机保持着五百米的高度,渐渐飞离巴黎。国境哪儿跟哪儿根本分不清。只知道飞行在森林和四野之上。欧洲大战中经历过最为惨烈的相互杀戮的大地,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脑子里想到的只有这么一个念头:人类集中了全部的智慧,干了那样愚蠢的事,此外,再也产生不了别的感慨了。只是觉得好生奇怪,这次恐怕是自己在这块大地上所作的最后一次飞行了,可我对此竞显得十分平静坦然,一点也没有激动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