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给人一种像是来到了巴马修道院之感。水已枯竭的护城河弯弯曲曲。城墙壁立。这座琉璃的城堡,不由使人想象起里边一定居住着王公或囚犯什么的。我见过不少城堡,但米兰城堡是最漂亮的,就像童话里的城堡一样。身倚护城河的铁栏,仰望高耸的城墙,忘记了疲劳,一时间沉浸在梦想之中。钟敲一下,归依先祖,钟敲两下,归依无二无三之境。伦敦塔的这段著名描写,我在少年时感到难以理解,现在觉得真蠢。燕子像蚊群一般,在高高耸立着的没有尖顶的圆塔上,飞成黑压压的一片。

从公园叫了辆出租,让司机开到斯卡拉剧院,车子停在剧院旁,所有的门都紧闭着。无奈,只好让车开回马尔诺旅馆。司机着急地大声嚷嚷,不肯启动车子,我一点也听不懂,只能直楞楞看着他的脸。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原来现在停车的地方就是马尔诺旅馆门口。

七月一日。

离开米兰。动身时,对旅馆的烟缸爱不释手。我住过的旅馆里,数这家旅馆的烟缸最精致。一听说我要拿走烟缸,使者立刻用纸包好,我也给了两个里拉的谢仪,谁知他竟跟我要十里拉。这种事不只意大利才有,其他地方也时常会被缠上。

大致上,让人发现你有可趁之机的话,那么结果肯定会经常让人有机可趁。像我这等人,看上去身上随处皆是可趁之机,以致闹不清该从哪儿下手才好大,大咧咧的,外国人倒也不来沾边。但有时候,若遇上手疾眼快的家伙,一见有机可趁,毫不踌躇一下子扑过来,在你惊醒时他却早已干完了他的事。遇到这种时候,我就把它当做付税金,付钱得了。

去瑞士的那段意大利国境,山水之美,常常让人生出身在瑞士的错觉。但一翻过辛普朗,进到瑞士,山岳的险峻,空气的清澄,冰河的豪宕,才觉得和隔境那边的意大利完全不一样。再往里走,到蒙特罗一带,其景观的秀丽挺拔,使人不敢恣意轻慢。穿越蒙特罗,俯视莱芒古城,随着濒临湖水的洛桑城的逼近,脑子变得一片空虚,什么也不思考,渐渐进入了真正的旅行之境。正是山野最美的时季。灿烂之极归于平淡,失去了平凡,也就不成其为真正的美了。

晚八时半,抵洛桑。遍历众多国度,却连感想的余暇都没有,想来脑子让什么东西给塞满了。老子曰:物之为物,内中虚静,方可流转。我所感到的空虚便是堵塞不敞所致。

洛桑城的格局就好比是在小巴黎之上安置了一片湖水。每次登上胸膛般挺出的山坡,一旁平坦的大道便向远处延展开去。月亮高挂在湖上,俯视日内瓦城,只觉其嘈杂不已。

七月二日。

上街得往上爬坡,得出一身汗,下来时脚下觉得冷,喷嚏越打越多。讨厌的街市。

湖水因下雨而朦胧一片,越过开在观台上的大朵大朵的蔷薇望出去,冰川渐渐消匿了身影。

梅雨时季,蔷薇绽开。

寒冽云雾中。

雨中,满院花朵摇晃。

凋落。

统莱芒湖半周,下午五时,抵日内瓦。因为是此次旅行的最后一站,打算买块表。一住进维莱缨旅馆,便马上上街去。日内瓦似乎是旅馆和钟表之城,柜台里摆着烟,你以为是烟店,可各个角落却又都摆满了表;看到在出售孩子的玩具,你以为是玩具店,但一走进去,玩具底下却是一串串价格昂贵却又货真价实的表。玩具店里有仿制玩具手枪,没加留意,到处寻找钟表专售店,在大街上溜达来溜达去的,却再也没碰上。这里的钟表专售店,看上去乱哄哄的,不能买。

据出售钟表的店家称,表浸在水里十分钟后,拿出来,仍像原来一样走动。世界上再也没有像钟表这样公正的东西了。钟表成为这里最出名的特产,不是无缘无故的。所有的和平会议都在这里举行——思考钟表与和平的关系,乍一看似乎有点愚不及义,然而,天底下风光最明媚的地方,是谁都会致力守护和维持其永久和平的,对于承受这份特殊使命并引以为荣耀的人们说来,表示感谢和作出报效的最好办法,便是将最正确无误的钟表惠赠给这个世界——这是唯一可为之事。如果这样的暗合没什么意义的话,那么象征又算是哪门子事呢?到底是谁在致力于和平的思考呢?

七月三日。

夜十一时,抵巴黎。每次旅行归来,总会对巴黎越发产生惊奇之感。我注意到,这次周游过的分属五个国家的大小不等的都会,一无例外地在拼命摹仿巴黎,但又都弄得不伦不类。摹仿得越像,如同一辙,个性也就丧失殆尽了。

由笛卡尔开其先河的都市国家的理性设计,褫夺去了欧洲的个性。这种几何学的胜利还对人的内心大施淫威,影响波及到现代。人的心灵让圆规的双足死死夹住了。

在巴黎,每次发生罢工,便像道路向尽头处延伸开去一样,总要蔓延到劳动的各个部门。如同巴黎的马路都辏集到路易十六广场一样,金钱吸摄住了巴黎人心灵中的全部机能。——每次回到这个城市,我的心便会沉静下来,越发感觉到某种不可测知的深奥,如此的不可思议,因为个性这种沉甸甸的东西正渐渐从我身上消失而去。

不知不觉间,我不再看重事物存在在那里这样的事实,我已经收起了对自身的怀疑,也无心对那种很美却又很空虚的笑容喊叫上几声。

七月九日。

出席普尔札协会主办的讲演会。讲演者是Sobronne大学著名的植物学家普朗克和我。我讲的是有关日本文学的基础,翻译是山田菊子女士。在巴黎演讲,比起演讲本身,当众接受各种各样提问并作出回答,要显得难度大些。我不清楚听众是些什么人,所见到的似乎大部分是普尔札协会会员。协会会长是前文化部长,而名列顾问的则有爱因斯坦。博雷尔等十余人。

我讲完后,会议主席请听众提问,但没人提问。前来和我握手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青年人,妇女则直楞楞地、神色奇妙地远远望着我。这当儿听众中有人走上讲台讲话,身旁的人告诉我,他是有名的雕塑家。

七月十三日。

巴黎因筹备市庆热闹非凡。听人说,这市庆本来因为年年搞,大家都麻木了,今年似乎特别盛大些。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在雨中狂舞庆贺。明天是市庆日,会越发热闹。随今年市庆趋于高潮,必将会有一场左翼右翼的冲突,对此人们翘首以待着。这几天,几乎每天都看得到右翼被弹压、挨警官殴打的事。这里的右翼,多为精神至上论者。挂三色旗、唱国歌者,被勒令解散。所见所闻的巴黎,早已失去了它昔日的面容。虽说已是夏天,但连日下雨,很寒冷。

七月十三日夜。

应奥托伊的盐谷、大久保之邀。帝大的矢部教授也一同前往。

穿过布洛涅森林,这一带的郊外是共产党的巢窟,高扬着红旗。四人在圣克卢森林一直漫步到晚餐时分。这片树林我在拙作《拿破仑和顽癣》里写到过,现在踏进它的原型,远比想象中还要幽美的景色令我吃了一惊。前些天也去过《盛装》中写过的夏尔丹·达格利玛泰逊,那里跟我的悬想也几无差别。

圣克卢森林很大,与别的森林有所不同的是,这里齐整地长着遮天蔽日的大七叶树,赛纳河宽阔地从它脚下流过。令人惊奇的是,软木塞浮成了一个小岛。

入夜,在大久保的住处闲聊。住楼上的松平男夫妻俩,以及鹤冈也加入了进来,越发聊得热闹起来。他们都是对祖国既爱且忧的绅土。其时,已过凌晨二时,如同日莲宗举行仪式似的,由乐队加入的提灯队络绎不绝打这儿路过,都是共产党的游行队列。三时离去时,已没了汽车。无法归去,松平遂驾自己的车把我送到远处的拉斯帕伊。像他这样亲切、温雅而有教养的贵族,这之前我还从来没遇见过。

七月十四日,巴黎市庆——

听说每年的这一天下雨,今天倒是个晴天。遇到这样的日子,因人群狂欢如潮,汽车电车都不通,不过今年蒙帕纳斯一带与平日一样,交通没受什么影响。

去看拿西旺广场的群众庆典。广场上挂着红旗和三色旗,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各种团体,举着五花八门的旗帜,陆续行进过来,行进的队伍中还有不少女人和孩子,看上去怕有好几十万人。他们右手握拳,高高举起,一边呼应着团团围拢上来的群众,一边合唱国际歌和马赛曲。在所有的十字路口,都有警官持枪防备着右翼集团的闯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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