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四日。

晚月悬在多瑙河上。一群吉卜赛人在河岸上弹奏着匈牙利的旷野之歌,一望无际的哀愁压迫人的心胸。多瑙河的涟漪,在维也纳是占领匈牙利的喜悦,而在匈牙利,这涟漪却是压抑下的呻吟、远吠和沮丧,是消沉和怅惘,是怏怏不乐,是凡此种种悲哀的涟漪。

六月二十五日。

像布达佩斯人那样喜爱日本的大概不会有了吧。布达佩斯有家百米见方、宽敞得让人不免见了生疑的咖啡馆,便是用“日本’作为店名的。

感情丰沛、抒情气横溢有如布达佩斯者,在欧洲是绝无仅有,并且也不逊色于巴黎,其街景的壮观,设施的整饬,道路的舒展,街树的幽美,则使东京赧颜。

艺术家可以出入东京市府官厅,这我觉得不错。这里的街市则向雕刻家集体无偿提供住房。不对艺术家提供资助却在文化上有所作为的,这个世界不存在这样的国度。

据说,外国人周游世界后,来到日本的京都和奈良,一种心怀为之一宽、第一次获得拯救的心情便会油然而生。这是前段日子做完实验后回到巴黎的塞利克说的。

周游一个个国度的都市,我的习惯是,街树少的都市一刻都不想多呆。

近年,从布达佩斯郊外的地底下发现了二千年前的遗址,这遗址是波斯、希腊和罗马文化的混合物,其表明昔日文化高度的要素,一见之下便能感觉得到。我从挖掘现场要到了一把油壶,他们说因为我是日本人,特意给的。

六月二十六日。

按车票,得折回维也纳,再由那儿去威尼斯,可旅途太遥远了,故改坐飞机。但即便坐飞机,也得折回一趟维也纳。

匈牙利原野,就像连绵不断的织绵和服衣带,从中蜿蜒流过的多瑙河,就像一个任性的姑娘随意漫游的情景。蜿蜒伸展的河流,缠结着,又拆解开来,迂回着,完全忘记了自己所自何来。

阿尔卑斯山脉渐渐迫近匈牙利旷野的尽头。披着白雪的山峰突然指向飞机腹部意欲一争高下。大地的能量真是丰饶。走了一程又一程,到处都是环抱洼地堆积而起的雪锥,光滑的岩石像河流一样四处延伸。而溪谷的折皱,则有如幽深海底一般漆黑而澄明。云在这儿俨然成了船儿。

六月二十六日。

抵达威尼斯。说不定今天还是二十五日呢。——据说匈牙利到威尼斯,穿越奥地利是最佳的旅行线路。我是偶然选择了这条线路的。从尽是高山和旷野的国度匆匆来到意大利这个海洋之国,自然会留下很鲜明的印象。

“那个傍晚,亚得里亚海是深紫色的。”邓南遮在短篇小说《小猫》中这样写道。确实如此。的的确确,阳光照射下的亚得里亚海呈竹绿色,随夕阳落暮,则变为深紫色。没一寸泥土,全是由石块垒成的威尼斯城中,洁净幽深的海水,静静止息在错综交接的屋檐下。船体漆黑、船头饰着白银的豪华游船,似在缅想着威尼斯商人那富足的岁月。娇柔、妖艳的游船。

我下榻的罗耶尔·达尼埃尔旅馆的大厅比凡尔赛宫殿还要华美。海紧贴窗户,环围着旅馆,水路朝圣马可教堂背后深深绕去。我记得,板桓鹰穗在《意大利的教堂》中,曾把圣马可教堂推举为三大代表性华美教堂之一。教堂前广场上密集的鸽子,非浅草寺所能攀比。不避嫌游人,停歇在伸出的手臂上,好亲切的鸽群。

一到夜晚,舞姬们歌唱着,驾着游船从屋檐与屋檐之间架着的桥下划过。他们的合唱,在房屋石墙与河水间逼厌的空间里回荡。身影早已消失在了远处,可歌声依然清晰地回响着。在这里,整个威尼斯城被配制成了一架乐器。二千年前的钢琴是水钢琴。想来威尼斯城的设计者在设计之际,脑际肯定浮现着这件罗曼蒂克的乐器。

六月二十七日。

今天在圣马可教堂前用早餐时,侍应悄声招徐说,出十五里拉的话,可以得到一张环岛观光票,我觉得挺合算就付了钱,下午他拿来了票,却神秘兮兮地,从廊柱阴影下走出来,将我正瞅着的票藏在了餐巾下,接下来又藏进了帽子底下。

环岛观光环的是什么岛已记不清了,记得兜了三四个岛。威尼斯城整个是由石头垒筑而成,不见树木,寸草不长,可这些岛却是呈绿色丰饶的南国景色。一个岛上开着一家玻璃工厂,另一个岛则保存着古老的纯意大利生活方式,还有一个离得最远的岛,颓败的教堂掩映在草丛之中,教堂里藏有不少不知其名的画,还有佛像,但令人惊异的是,窗门都由厚水泥板一般的石块制成。生活的痛苦,还不曾从威尼斯挪移到这个岛上。明媚的阳光下,葡萄硕果累累,杂花纷乱,鸡踱着步。朝房屋里张望,女人多作典雅、轻松神态,身穿不整洁的衣裳,正默默地在麻布上刺绣。

六月二十八日。

威尼斯之雨——从清晨起细雨连绵。午后出门,须去趟停车场,但这里尽是水路,没一辆出租车。乘汽艇固然不错,可上船地点在哪里却浑然不知。

同日。

七时,抵达佛罗伦萨。趁尚未日暮之时,在旅馆周围走了走。这里出租车也不多,多的是与街市相得益彰的马车。街上商店已打烊,给人以只得与石墙打照面之感。我虽则疲倦,却挂念着列车上吃过的那种快餐鸡,不停地走着寻找。

六月二十九日。

佛罗伦萨位于丘陵环抱的盆地中央,四周山顶上全是教堂,远远望去,教堂在绿树掩映下显出的美,使人忍不住心驰神往地要预约出租车前去踏访。意大利名画上,总是连篇累犊画着常见的风景,任何名画都以写生为基调。擦肩而过的佛罗伦萨女人,常常和出现在Raffaello_Santi和Vecellio_Tiziano画中的女子是一模一样的。

达芬奇出生于此。他的“蒙娜丽莎”已在巴黎卢浮宫看过。不过,自蒙娜丽莎闻世以来,吃辛吃苦想找出微笑之奥秘的批评家们,对这幅画的评价偏高。其实,达芬奇并未致力于从女子的微笑中去探求意义。

来到佛罗伦萨后,觉得自己对巴黎有了更加真切的理解。与发生在以佛罗伦萨为中心的意大利文艺复兴相比,要整整晚迟一百年的巴黎文艺复兴,一言以概之,乃是步佛罗伦萨之后尘。但到了十七世纪,情况已变成佛罗伦萨不得不去追随巴黎了。法兰西人没有把不断建设新传统以克服自身旧传统这件事忘在脑后,这一点也许是它得以超越意大利的最后之美,累层地建立起新世纪,收集和创造出自己的文化之美,玉成了巴黎之伟大的原因吧。

一味敬重古老传统是不行的。佛罗伦萨的情况类似于美人迟暮的悲哀,对之我们唯有表示敬意而已。

佛罗伦萨城的名画多得目不暇接,但现实中的佛罗伦萨远比绘画来得美。没必要上博物馆去喜爱点什么,要是有时间的话,我只想驾着马车逛逛街景和山景。

但丁,达芬奇,傅伽臣,马基雅佛里……,都出生于这个城市。加上其他的人,佛罗伦萨几乎是天才如云。乘马车穿过流经城区的阿尔诺河河岸,刚好停在但丁与贝阿德利齐相遇时的那座桥上。桥上,今日之贝阿德利齐正与潇洒的军人一起比肩并行。河水静止如镜,仿佛池塘,寂静无声的阿尔诺河中,倒影着古雅的建筑和云影,像死去的一般,既无波涛,也无船和人。马蹄在石块上踩出的空寂声响,恰似钉棺材的声音。

夜,又乘马车出游。公园榅桲树丛中到处是飞萤。马车夫指着十字路口一尊雕像,吃吃笑着告诉我,“乔治·华盛顿”。还真是华盛顿的雕像,怎么回事,华盛顿怎么会在这里显眼彰目的呢?我一笑,车夫越发哈哈大笑着,挥鞭催马前行。

六月三十日。

动身之前,先去把博物馆看了遍。我在巴黎买的按意大利名画复制的版画,它们真正的原件都陈列在这儿。可版画似乎都比原件要显得精美些,这就好比罐头鱼有时要比新鲜鱼更鲜美一样。

同日。

下午五时抵达米兰。预约的雷奇诺旅馆,因预约时间已过,房间全已住满,被拒之门外,改住马尔诺旅馆。在日本起程的当初,他们说过可上这儿来住的。

说是山清水秀的米兰,但这里既没有水,也没有山,再加上树木也没有。

离开巴黎后,我对旅行似乎又长了份见识,那便是,到一个新城市,在把行李托运去旅馆的同时,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上这个城市的公园去,在那儿稍事休息,这可以消除旅行中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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