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二日。
吃饭问题得救了。晚上,冈本太郎去走访友人,让我一道去玩玩,便一起出了门。去的是Tristan_Tzara的家,Tzara是达达主义创始人,又是正宗的超现实主义,还是山中散生译介过的诗人。他的家位于蒙马尔特高地,很豪奢。有十一位客人聚集在阳台上,女诗人有四五位。一位名叫凯约瓦的作家,还有雕刻家吉亚柯梅蒂等。冈本以流畅得令人惊讶的法语高谈阔论,与法国名人及其他知名外国人士以对等的身份堂堂正正地交流,这么年青,在异国俨然自成一家,我对冈本的能力和为人,从此有了更为充分的了解。
聚会的法国人谈论的都是有关罢工的话题。特别有意思的是,因罢工而濒临破产的资本家,政府一概予以援助,使其免于破产,而对工人在罢工中出现的筹措方面的难题,政府也同样予以关注。
喊喊喳喳的谈论中,谈到了毕加索的左倾,他画的巴士底狱暴动,这事巴黎妇孺皆知。一位女诗人是毕加索的朋友,在我旁边悄声细语地向Tzara谈论此事。究竟是真是假,我就不清楚了。
六月十七日。
离开巴黎,前往斯特拉斯堡。东京到巴黎,一路上虽是独身旅行,但有不少结伴而行的。这一回的五国之行,才是单身旅行。所到的国度会有些什么景物呢?兴致为之陡增。至斯特拉斯堡,这一路都在法兰西境内,没什么变化。所去的十二个国境,也都是从古至今没什么改变的国与国之间的关隘。微微泛白的法国土地的颜色,渐渐像鲑鱼肉似的变红了,红松多了起来,煤炭多了起来,牧场正为工厂所取代。
下午七时,抵达斯特拉斯堡,阿尔撒斯首府。鹤从烟囱上带来了人类的孩子,这一西方的传说,便产生于该城。这里也是德法两国相互争夺爆发德法战争的永久性病源之所在,无怪乎放眼望去,看到的是一种德法混淆的色彩。假如德国和法国要择取最好的地方,这里可以说是欧洲最好的城市。这就不由得不使人时常感觉到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若想不坐失良机自讨没趣,就得手疾眼快、先下手为强。军人,任何国家的军人,都不得出现在这个城市。
以山脉为边境,从地形上看此地是德国,但通行语却是法语,饮食是法国风味,而家居设置则德法参杂。
据说,从这里到比利时国境,地下有一条很大的街道连通着,它建造得如此严密,以致如果德国入侵法国,就连一只老鼠也别想进得去。但看过之后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六月十八日。
到达慕尼黑。城市很寂静,但总觉得地底下有巨大的机器在咔嚓咔嚓开动着。旅馆很宽敞,房间钥匙也很大。水特别可口。第二天早晨,人是起来了,却没了上街游逛的兴致。顺菩提树荫,只走了五六百米便回了旅馆。暑热得厉害。喝了点啤酒。在我,还是日本麒麟啤酒可口。
六月十九日。
出发去蒂罗尔。在慕尼黑一带车站,月台上常有举止端庄的妇女站着喝啤酒的。男人秃顶的不少,女人则脸色红扑扑的。这一带森林越发显得幽美,未必仅仅是森林自身的缘故。
途经加尔密茨西、帕登吉尔兴,随着西茨登瓦尔多国境的临近,自然的变化和美也达到了绝顶。巍峨的灰蓝色山峰就像从地里一下冒出来似的,泛滥的雪溪仿佛直逼人的眉额。山很难称之为山,河谷很难称之为河谷,而是盛开鲜花的牧场的延伸。奇峻的山峰络绎不绝地展露着变化莫测的身姿,不由得令人惊叹,世界上竟有如此之美的高原,并且这么美的高原景色又是那么漫无际涯地延展着。
蓟草,番红花,小黄菊,干草——大树从花草间浮现出来。列车在花丛间辟出前行的道路。冰河隐没进花草丛处,牧场软草便齐崭崭地延展开去好几十里。骑自行车的女孩在波浪般起伏的鲜花中昂然行走。整个山地俨然一座大公园,美无边际难以穷尽。沼泽、森林、炫目的雪溪,每绕过一座山峰,便会重新出现,挤满整个车窗。西茨登瓦尔多已近在眼前。雾从山谷间涌上来,古城就在眼皮底下默不作声地沉静着,由此向前便进到奥地利了。
同日。
抵达因斯布鲁克。城市位于蒂罗尔地区的中心,西、南、北为积着白雪的高山所怀抱,只有东面朝维也纳方向是一片平原。在因斯布鲁克的街道上听得清自己的脚步声,寂静得让人不免提心吊胆。自行车链条发出的声音也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因为是欧洲第一游览胜地,故尔外国游客很多。当地男子的脸形类似于猿,女子则具有山家朴素的美质,缀着牧场的鲜花,与衣着十分般配。源自雪溪的水十分甘冽。
入夜。雨。雷电在连绵山脉的雪线上打闪,美极了。雨止,不能成寐,来到已经悄然入睡的街上,独自落坐在长椅上,看着喷水。没有一个行人。挨近群山的峰峦,只觉其森然耸立,威严惊人。在蒂罗尔的夜色中,旅行的寂寞好像到了尽头。半夜醒转,就在欲睡欲起犹豫的当儿,雨又下了起来。
六月二十日。
这里的公园聚满了小鸟。随处都是在长椅上憩息的人们,都静默无语的样子。树枝垂挂及地。冰川的峰峦高高耸立。有鸟粪落下。松鼠和白脸山雀就在脚边戏耍,光照强烈,空气清澄。在这儿,不知该干什么才好。
午后登山。地处瑞士、奥地利、德国、意大利四国的国境。白雪覆盖着的起伏绵延的群山峻岭,其尽头处与一碧如洗的天空相连接。这里出品的美术明信片上,通常出现的画面是,蒂罗尔少女遥望邻国群山,哭倒在山上。山下尽是盛开鲜花的牧场。至此,身不由己地追慕起第二个梦想来。
山上有颈系铃铛的牛。蜜蜂的翅音,流动的雪水声,一走动就发出响声的牛铃。——脚下的雪不怎么纯净,大概这里山势还不怎么高吧。咖啡店的姑娘,在旁边用细小的字迹歪歪扭扭地写着信。白云朝瑞士的天空缓缓流去。山上,只有让太阳烤着的我和小姑娘俩。牛铃不时响起。“只有番红花开在那块牧地上。”在蒂罗尔之秋,我想起了岸四国士戏曲中有这么一句话。
夜,雨。倾盆大雨。
六月二十一日。
出发去维也纳。沿途多为石灰岩山,道路缘此而显得雪白。一起风,吹进窗户的尘土有一股子白垩粉的气味。
夜十时半抵达维也纳。维也纳是我憧憬已久的都市,来了之后却并未感觉出有什么特别的魅力。这样说虽有点冒犯,但还是忍不住要说点坏话。不过,毕竟是哈布斯堡王族世代之都,就算衰败了,也能分明让人感觉到这里是承披其厚泽的后代,就连大街上竖着的雕刻,也要盖过巴黎。尤其是壮丽的圣斯蒂芬大教堂的建筑设计,要比巴黎圣母院更为出类拔萃。
然而,位于欧洲的中心,四周为强国所环围,因而必须持续保持某种威严,以对付这些强国的觊觎,但天长日久,便会力有所不支了。这一国度的人,看上去表情大多威仪堂堂,颇具风度,即使沉默着,也是目光锐利,端庄持重,无形中使人敬畏。但看多了,其实也没什么,仿佛一有急事便会抢先投河自杀似的样子。车站上卖盒饭的叫卖声,也蚊虫叫似的,跟身躯极不相称。不过,老人身上所体现出的高雅风度,我以为当推维也纳入第一。
六月二十二日。
前往布达佩斯。自奥地利驶向匈牙利原野,罂粟随处而长。多瑙河随罂粟一起粗壮起来。
午后六时,抵达布达佩斯。到欧洲后,每当说到哪里最有趣,谁都会说是布达佩斯。这是由布达和佩斯夹河相峙所组成的一个城市。匈牙利八百万总人口中,有一百零六万人生活在这个都市里。佩斯平原对岸的布达,是绿树蓊郁的丘陵。在丘陵与多瑙河河岸间相距半里的地带,有一百二十多处水温极高的自然温泉,而且都是在街市的中央。对这块兼备了此地诸多好处的城区,各民族自然要互相争夺一番,这便是两干年间这里何以一直不得太平之根因。
成吉思汗征服过,土耳其侵略过,奥地利占领过,现在又有意大利控制了它八成的国土。匈牙利的旷野上到处都是鲜红的葵花,非常质朴。如果用圆规在欧洲画圆的话,那么圆心便是布达佩斯。没一处海岸线,对兵力该集中在哪个国境才好完全茫然不知所措的这样一个民族,其连续不断的悲哀所导致的结果,便是在生活的享乐中发现了自己唯一的出路。就如同杀戮频仍的日本战国时代将愚昧无知强加给了民众一样,在匈牙利,则是将安乐之道作为对虚无的补偿而强加给了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