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人很少笑,因为他们拥有独独不需要笑的语言。日本却是非笑不可。笑意并不给人带来好运。

几乎见不到吵架。两人碰撞,被撞的那位便说声“对不起”。

大道的十字路口,若有盲人走来,所有的通行就会停下来,警官拽着盲人的手,慢慢引他到安全的地方。这是我亲眼见到的事。

法国画家在海外出售作品所得金额数,要比日本的全部丝织品出口额还多。在法国,艺术的收入要超过实业。

世界各地去西班牙的游客,都会前去观看博物馆收藏的画,这些游客付下的金额,便成为国库中最重要的一宗收入。格列柯、毕加索、委拉斯开兹。戈。

雅,由于出了这四位天才,西班牙国民遂可以永远悠哉游哉。

德川家康对日本的最大贡献,也许便是将自己的陵墓修在了日光。

应该把歌舞伎改为国营,而让松竹、东宝专事新剧的经营,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发展剧艺的好法子了。

对于文学,我想,政府应当向新锐批评家提供留学经费,不必向一个人长期提供,三个月即可,因为呆在这里超过半年,这人在某种意义上便肯定会变得愚蠢无疑。这里随处都在喷出麻醉剂,对此不加察觉的,都是些昏睡过去了的人。

五月二十七日。

到达巴黎的第一天上街,一见到有趣、珍奇的物品便想马上买下,可过了一个月后,却为那些当时急于买下的东西觉得懊悔。虽则如此,但我觉得,正是到达巴黎那天所遇见的东西,才是日本人所需要的东西。

今天去看塞尚画展。因为是三十年庆典,都是些从各国收集来的散佚之作,故而连长期居住在法国的人都还不曾享过眼福。据称,居里画馆共展出有一百四十件画和书信。馆外庭院里的喷水,在绿叶间熠熠闪烁。

塞尚早期到晚期的变化,我以为与文学的变化如同一辙。由摹仿、循守摹仿,到变形、再变形,到追求写实,直到臻达象征,死去。在旅途中,入睡时做的是奔走于枯野间的梦,到达这样的境地后,画坛便不断出现了裂变的迹象。许多人把毕加索痛苦地转向内面描写称之为天才的痛苦,但我觉得这是盲人的哀愁。

五月三十一日。

读了点日本小说,感叹其纤细微妙之美。这种感佩,是什么时候变得非自己国家的文学而莫属的呢?然而,谁都又在不知不觉地聚集起来,围成一群,追随着普鲁斯特,就是说,做着死亡的练习。该适当做些有生气地活着的练习了。

最要紧的是要有生气。新文学,即使微不足道也没关系。

六月一日。

人在心灵上有各种各样的聋,要是在日本,多半便意识不到自己的聋。而一旦来到这里,聋得厉害的部分,便会像倒戗的毛发一般扎人。

嗬,耳是不聋了,可日子却给耽搁了,日已迟暮,现在就是奔跑着追赶也赶不上了。碍难忘却往日聋的乐趣,忘乎一切地紧紧搂住那些东亚之物,咱们的得救便全凭着它了。

恐怕没有比歌舞伎和能所具有的那种美更能愚弄人的东西了。

六月二日。

出来前,我常常遇见在国外度过了很长一段青年时代的吉田健一氏,这是个喜欢银座资生堂远胜于任何地方的青年人。若是问起,你干吗喜欢这里,他的回答是,因为这里有非常好的属于东洋的东西。我们一向深信不疑为最欧化的银座,他却看做是东洋的。

有一种说法,认为在奈良和京都那里看不到什么东洋性的东西。这一奇特的看法,我也是来欧洲后才开始明白的。

岂止资生堂,轻井泽,日比谷,都颇具东洋特性。因为早已是东洋特色的,来日本的外国人也便奈何不得。

文学上,久米正雄和林房雄,对东洋特性最敏感。

奈良、京都已是到了大限的日本,就好比耗完了的电池。

六月三日。

巴黎不可能属于别的国度,它只属于取名巴黎的这个特定国度。唯有此地,存在着富足的知识与性。感情是无从摹仿的,这一烦恼导致了巴黎的忧郁。

在我常去的一家餐馆的老板那里,有位曾去过日本的男子见我总是默然不说话,便凑近我身边问道:“怎么,巴黎女人收起钱来,要比估计的贵得多,日本人对此挺反感吧?去日本女人那里可有趣多了。我在这儿攒下钱,然后去日本,这要比什么都来劲。”

法国革命实现了法律上的自由平等,其带来的部分消极后果,便是在这里留下了日后国民感情丧失殆尽的根因,即宿命,并且各自都意识到了这一点。高耸于城镇的天主教堂峭拔的尖塔,可以看做是对自由平等满怀愤恨的反抗。基督的俄罗斯之行是前去寻找感情。

从前几天起,二百家工厂罢工,星星之火蔓延到了法国全境。现在,连舞厅、杂货商也起来罢工了。昨晚罢工人数已达三十五万人。但由于政府是左翼政府,他们对这场罢工丝毫不感到惊慌,仍像过节似的悠闲,连报界也罢工了。

大家在不失去自身钱财的前提下趋于左倾,这一精神,体现出一种个人主义的公社精神。在法国,最受人欢迎的便是这种精神。丢去自己的钱财,这种革命,法律是不允许的。而更甚于此的过激做法,又为人类精神所不允许。左倾便是不劫夺钱财,还没有什么地方能像这里一样来理解这条原则的。比这更复杂的道理,对民众是不适用的。

把法国二十家大富豪,二百几十个人的住所门牌号,详细地、成串地印在印刷物上,街上随处都有人在一边出售,一边呼喊:一旦出事,便捣了这家伙!警官一个个若无其事地从他们跟前走过,不吭一声气。

六月四日。

在巴黎,美国人,黑人,或英国人,都是一码事。这里通用的并非是人,而只是钱。真想学经济的话,这就够了。因此之故,与金钱等价的心灵也能很清楚地选择它的运作方式。在日本,心灵若与金钱不加区分,那是不会答应的。总而言之,跟花钱可以买到心灵的法国相反,日本是用心灵去换取钱财,觉得何者便利,便决定了生活中向便利一方的发展。

……

大百货商店都紧闭着大门,看来所有的商店都加入了罢工、罢市。就像长年淡忘了的大扫除似的,商店搞完扫除后又重新开张起来,而尘埃一点也没有沾上行人的脸,到底是法国呵。

六月九日。

想去西班牙或英国,可又想捱到看完巴黎罢工后再走。到过巴黎的人喜欢谈论这里热闹欢乐的场景,但碰上这等场面,热闹欢乐场景也就算不得什么了。都说这里到处是工场间,是把欢乐当做工作的地方。这本来和东京没什么两样,但由于在这里是真正上了心的工作,欢乐显得更为白热化些。倘若给人以思考的余暇,那么,令人无法工作的那些烦闷苦恼的计策,便会像产业似的,散放出着实的火花。这早已不是颓废主义,而是杀气腾腾的手术室了。

六月十日。

罢工渐渐蔓延开来,可大家似乎又将它淡忘了。让一场大火持续地一燃烧,谁都好像淡忘了身旁燃烧着的火呵什么的。

法国的苏维埃化,对欧洲说来当然是个大事件,但要法国改变颜色却并非易事,不说别的,我以为与之完全相反的德国,在备置苏维埃化所需要的诸多条件方面,似乎比法国还走在头里。最右翼和最左翼之间,仅存一纸之隔。一个是感情的壮烈,一个是理智的尖锐。自由主义在成为众矢之的的处境下,泥沙俱下地维持着自身的锻造,守护着思想的母体。我最想注目的,是这一备受压抑磨难的颓废主义的下落。在这里边,从未被吹熄灭过的神火,正勉强地燃烧着。

六月十一日。

罢工的大火差不多已波及到了我们脚下。今天离开寓所出去吃饭,蒙帕纳斯一带的餐馆里,椅子都倒扣着,每一家店都寂然无声。和我一样前来就餐的外国人,只会一个劲急得乱转,哭了起来。我想起附近有一处纯由白俄经营的吃饭地方,是不是也停业了可吃不准,便去试试。一到那儿,果然只有这家还在开张,但窗上张贴着加入工会的证书,说是营业到今天为止。不一会儿,一群罢工执委前来巡视,看了窗上的纸,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仔细瞧瞧柜台前那只白俄运动的筹款箱,看上去变轻了,正耷拉着歪在一边。

午后,从布留瓦尔过赛纳河,到奥佩拉,再从马岱雷内前折向桑托诺,再由香榭丽舍步行至加尔切拉丹,几乎环绕巴黎中心走了一圈。旅店、咖啡馆和餐馆都闭门罢市。为了吃晚饭,还得走上实在不想走了的最后五六里路。拜托过加尔切拉丹的意大利餐馆,主妇微笑着,说是不行。饿着肚子,正是一筹莫展。走进卢森堡公园,在冰冷的铁椅上坐下,仰望正暗下来的天色,想着东京一些杂七杂八的事,突然肩膀让一位老太太拍了下,“请交椅子费”,她说。我眼前的福楼拜石像,一脸茫然和恍惚的表情,正打量着明日的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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