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轮到我,几乎看都没看。其他人也一样。我们见识了法国人的自由。

把马赛的街市逛了一圈。街树都是再三修剪过的大树。房屋因年月久远而呈灰白色。登上圣母院高处,我的脚僵直得不敢迈动一步。坐汽车又在街市上兜了一圈。殊难想象的是,马赛人没一个是笑着的。觉得好生奇怪,便拜托同行者,要是发现有笑着的告诉我一下。

近下午五时,成群结队的人溢满了大街,但都显得疲惫,脸色苍白,闷闷不乐,沉默寡言。夕阳正照着他们。这就是欧洲吗?——这是远远超出想象的地狱。殖民地勃兴了,却把本国拧倒了个个,这正在成为现代一大现实。

三月二十八日。

晴。从马赛出发,去巴黎。

随列车一起行进着的,是铺展开来的田园。我尽力平静地眺望,但多美呵,春天开出桃花杏花的柔嫩的树木叶芽,起伏平缓的牧场,散落各处的雅致的农舍,杏花掩映着的罗纳河那潺潺河流。——我望着这般恍惚的风景,一边却突然意识到,自己仍在思考着殖民地的勃兴。

傍晚六时,抵达巴黎。

四月四日。

雨。自抵巴黎后,到今天已过了一垦期。该看的地方都看过了,但我却无心把这里的见闻写下来。想早点回去,这地方不是人所能居住的地方。有人争着要在这里长久居住下来,真是愚不可及。

对于巴黎,许多人已经讲述和写下了许多的见闻。然而,这些人越是不提及自己的脸色是如何发生着变化的,就越是表明他们并不懂得巴黎。

四月六日。

晴。自来到巴黎后的第一个晴天。可我的头脑里却翻卷着好多漩涡,冲突,崩溃,彼此缠绕,不断变化着。独自回到房间,深夜浮现在脑子里的风景,是穿越过的阿拉伯沙漠。

人的资本是钱——这么简单的事,还是到了巴黎后头一回明白。把钱看做资本,这一点我们是不容易想得到的。文化的极致便是极为透明。洞察之类的麻烦事,因为不实用,从经济的角度看是不合算的。这地方,什么都得让对方一目了然。在这玻璃造的房子里,人的心灵该放置于什么地方才好,这是谁都迷们着的。也许道德也纯粹属于我们的想象,跟我们关系不大。

自由至上这一说法,确实和我们所想象的有出入。在纵横无尽的规则之上,将严格的法则加以活络无碍的运用,这便是自由。在井然有序讲究礼仪的餐桌上,绅士淑女热衷于以无懈可击的典雅姿态使用刀叉,却冷不防独独用手去抓面包,唯独面包属于例外。如此劳心费神的东西依然在支撑着欧洲的文化,或许唯独遗忘了自由吧。在我们所不知道的往昔日本,也曾有过这种清算的时代的吧。

都在把何时与德国交战当成个问题,而这场战争将致使传统这一引以为自豪的东西灰飞烟灭。哪个国家的思想家都无从作出准备。轻蔑殖民地而还能具备思想者,就如同做梦。我发现一处奇异的城郭,那便是:思想在人类的梦想之中,在人类的头脑之中,独自任性地滞留于体系的美妙。人类是做着何等过于深刻的努力的存在物呵。

书信。

来巴黎已有一周,这还是头一回拿起笔。抵达后的最初的两三天里,曾因文化相异而感到惊奇,但后来就厌腻了,渐渐做起打道回府的准备来。今天下雨,很冷。我是在住处附近一处外国艺术家聚居地、被称作圆屋顶的咖啡馆里写着这封信。桌子正对面,便是让藤田嗣治大出其名的那类妇人,正频频向谁絮叨着,长着一张可怖的脸,但穿的上衣料作,却像日本能的衣饰一样美艳。我称赞了那位妇人的上衣料作,她马上便把出售这种布料的店址告诉了我。在巴黎圣日耳曼,出售这种传统布料的店仅此一家,但这店未经介绍是进不去的。这老妇人天天来圆屋顶只顾着说话,一脸对男子早腻烦了的神情。可一见日本人,却似乎有点依依不舍。

该看的,这个礼拜我都看过了,所以没什么地方想看的了。对一个男人说来,他所神往的、又是谁都没见识过的究竟是什么呢?询问孩子们的健康状况,自然不会马上有回音。这之后是打道回府,身体得当心。七叶树尚未开花。想买的物品虽不多,可近日还是零零星星地在买。

观赏街市美景时,就不太想买东西了。街市不管挑哪一段观赏,都像一幅画。我想画家在这里肯定会像跳蚤一样激动不安,但我却很快对这种景物厌腻了。

怎么会回事呢?呆在巴黎的话,就没法去日本老家的温泉了。东京实在不太有吸引力。

书信2。

给日本寄信,这里非得星期一或星期四才行。从日本来的信也是如此。除非星期一星期四,其他日子是收不到信的。似乎天天是下雨的消息,昨天和今天都是下雨。(四月二十二日)今天下了雪。还以为是七叶树开花呢,散落下来一看,原来是雪。因为下雪,出租车都停工,街上十分清静。去看了毕加索、马蒂斯的画,这些画好像都卖不出去,画商神情沮丧,不断走来走去。可毕加索的画远比照片上所看到的要好。此际,刚行走在街头,镜头对准了,连人行走时的身影也十分清晰,写实的功夫达到了如此的程度。最难办的是吃饭。肚子饿了,可一拿起叉子就没了食欲。随它去,不吃,肚子马上又饿,只得一个劲儿喝咖啡。

早上醒来,盘算今天上哪,因为没有什么格外值得去的去处而腻烦。想起了你每天要为午饭怎么做费心费神的情景。真腻烦,一定很腻烦吧,此际,便同情起你来。

虽然各种场合都有日本人招请,但和不相识的人一起进餐,就像身上贴了膏药似的,会浑身发僵。

日本樱花已谢落了吧。

四月七日。

遇见的日本人问我,巴黎怎么样?我窘于回答。事实上,巴黎给我的印象就好比在观赏雕花玻璃器皿旋转的面,每天都在不停地变化。今天得出的结论是与昨天相反的,而明天得出的结论又与今天大异其趣。让这旋转不已的结论一搅进去的话,你除了苦恼地沉默,便再也无能为力了。

陀斯妥耶夫斯基来到多年憧憬的巴黎后,仅仅呆了两个月,就逃离了法兰西。他几乎没有写过有关巴黎的见闻,我想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也不知怎么的,一心想去佛罗伦萨。

长住巴黎的外国人,都是尊敬、挚爱着巴黎而生活着的。陀斯妥耶夫斯基闯入巴黎的当时,巴黎的俄国人在每一件事上都对这位新来者表示轻蔑,以此来代替他们对自己祖国的轻蔑,这一点是极为明显的。对这事不加理会,那就不是陀斯妥耶夫斯基了。俄国人于吗非得相互靠轻蔑俄罗斯祖国来过日子不可呢?总之,如此难以形容的遗憾和委曲,是令人无法忍受的。

“维系俄罗斯精神,振兴俄国新文学”,这是陀斯妥耶夫斯基不得不说出的话,这话早在巴黎时就已潜藏在心。

有这么个说法,叫做巴黎的忧郁。时至今年,我也有过一次次忧郁的体验,但还不曾为下述的忧郁所窘迫:刚刚发现了可靠的东西,却突然一下子全都毁为碎片;尤其是,被雨困在家中不能出行时,屋子里的黑色不由分说地蔓延上心头;雨中,无人大声喧哗,人们连伞也不打,就这么慢慢站着说话,这种风景,哪谈得上悠闲呢。

令人发烦的感情,突然间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默不出声的忧郁,便从坐着的椅子下面攀缘上来。实在是招架不住,头痛不已。

巴黎根本找不到抒情诗。它所热衷的是想方设法讨游人欢心,货架上分头陈列着的尽是让人心驰神迷的物品,可这些物品无法给人以惊奇感,只是昭示自己的不怀好意从而招来厌恶的目光。规尺虽则精巧,但总有美中不足处。到巴黎后,我似乎更觉察到了上海的有趣。上海没有规尺。惟有上海还存留着抒情诗。看一看法兰西庭园中树木的种植情况你就明白了,种植要规整,但也需要有角度,以便脑袋左顾右盼。在给自然造型的技巧方面,没有哪个地方的人能跟巴黎人相媲美。天主教精神,恐伯讲的也就是跟这差不多的第二自然吧。

四月八日。

想换家旅馆,上街时,发现有家旅馆,写着斯特林堡在此居住过。进去打听,哪个房间斯特林堡曾经住过?让人带上了三楼,说是这儿。可铺八张“榻榻米”的开间,窗外触目所见处尽是邻家的屋顶,紧挨着卢森堡公园,那么通往“地狱”的公园也就是这个公园吧。我曾对斯特林堡耽迷过一阵子,而地狱尤其是我的精神食粮,就借下这个房间吧,我想,可房钱得一千五百法朗。不过,从年份上讲,这可是斯特林堡成为狂人的房间。但屋子里空气很闷人,狭长的开间尤其不喜欢,于是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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