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公园长椅,是谁给我的长椅架上了电灯?想杀我吗?一忆及斯特林堡书中写着的这些场景,便觉得要是住进那个房间的话,便非得变成狂人不可。
卢森堡公园有不少文学家雕像。除了魏尔伦的雕像外,还有斯汤达、福楼拜、乔治·桑的雕像。但我私心所淑的,是出公园后,竖立在Sorbonne门前的蒙田雕像,这座雕像是去年纪念蒙田三百周年诞辰时所建,因而还很新。瞻仰雕像,勾起了我对初次接触到蒙田精神时的回想。他的宽容,他的自由,他的打开天窗说亮话式的狡黠,以及任何计谋都无法与之匹敌的那种奇特的微笑,一种属于男性所有的莫测高深的柔和与宽宏大度的风姿,我以为在这座雕像身上有着真切而又充分的体现。
一四月二十一日。
雨。据说此地的众议院议员,因辛劳过度,一年中已有二十人死去。由于已临近大选,街上显得十分紧张。出租车自清晨起全市一齐罢工。
我的房间在拉斯巴依旅馆六楼,宽广的墓地尽收眼底,波特莱尔也长眠在这块墓地里。这块长满了栗树新叶的墓地每天下着雨。有时阴云也会撕开一道缝,注视着照射在新叶上的阳光的话,便会对儒润的白花一天比一天开得旺盛的景观一目了然。
巴黎建筑物的高度如同一辙,都是六层楼。不管哪幢房屋,都让烟给熏得黑黑的,行走在街道上就跟行走在峡谷里似的。除了街道,没别的通道,所以只要不去广场,那么人就像是置身在一条约一丈的石油管道底部,让石油推涌着行走。
建筑物和雕像的原材料都是类似于大理石的石灰岩,因而承受风雨的突出部位给人以积了层白雪的美感。让烟熏得微黑的街道,反过来起了一种陪衬背景的作用,使得这些白色部位格外显眼地突现了出来。那儿照例会种有七叶树,比起它的花来,七叶树的树叶看上去更美。它那树叶簇生的习性,与厚重的建筑物线条之间,显得极为谐调。七叶树若用做别地方街道的绿化树,那就不行了。在东京,从警视厅旁边到海军部门口,这一路种着的枥木树,是与七叶树极相似的街道绿化树。但七叶树要比枥木叶片小些,也簇密些,并且有光泽些。
巴黎,每条街道的美都是均衡的,到处都气派得跟银座似的。不经意问朝上仰望,立即便能发现建筑物线条和雕像的那份微妙的精致,不经意间朝下俯视,则是装饰橱窗里种种绝妙的物品,和美奂美仑穿行其间的行人。——二十天就这么懵懵懂懂地过来的,唉呀,这段时间该从哪儿写起呢,竟一时寻不出个头绪。
有这样的传闻:在法兰西,钱不存进银行,而是作为现金捏在手里,便可以用不着上税。因为这个原因而未存入银行的钱,该有多大数目,谁也不清楚。
打架,不管什么场合,谁先动的手谁就没理。——据说存钱存得越多,就越受人尊敬。——即使隔壁死了人,也装作不知道不予理会。——没获得父母准许,男子决不能成婚。——车夫只有本本分分做车夫,侍应生只有本本份份做侍应生,否则,别指望发迹出名。——女人要是没钱,就结不成婚。——做父母的,必须将财产公平地分发给子女,以致父母不打算生养孩子。——没一个法国人不是这样确信无疑的:法国是世界上最值得尊敬的国家。
想到这些,不知何故,总觉得法国和中国挺相像的。
四月二十三日。
去圣日耳曼。途经相传椿姬和阿尔曼一起栖居过的布西巴尔,是个位于赛纳河上游,连树根也浸洗在河水中的静谧村落。河面上映着云影,树木簇拥的古老住宅散落四处,仿佛掩映在胡萝卜间的风景随处皆是。
站在圣日耳曼的高台上,六里开外处巴黎街市的平缓起伏,尽在一望之中。苹果花开得正盛,遥遥间,蒙马特尔山顶隐隐约约浮现在一片春日的烟霞之中。从苹果花下蜿蜒流过的赛纳河,任由古城城堞高高耸立着,川流不息地朝巴黎流去。风稍带点寒意。穿过法兰索瓦一世的宫庭。小梅樱早已过了花期,庭园里有着英国风格的院落。英国风格的庭院,在法兰西王朝时代,肯定是被当做洋气十足的建筑来看待的。
四月二十六日。
雨。今天是大选日。选举结果大致傍晚可以知晓。但据称,左翼以绝对多数票获胜早已成为定局。
街头的邮筒上,右翼写着:若左翼获胜,即爆发战争!左翼写着:若右翼得势,即爆发战争!
在法兰西,在政府中把持着权势的是左翼,受压迫的则是右翼。这一点与日本正好相反。我第一次意识到,在这里,转向左翼就如同在日本倾向右翼一样的容易。
四月二十七日。
大选尚未明朗,极右与极左相互竞争着。
四月二十八日。
下午,与樋口、冈本太郎一起去布洛涅。城里保留着一片方正的边长五里的森林,市民因拥有这片森林而心灵不断得以净化。森林中盛开着七叶树花,花瓣飘落进喝着的咖啡杯中。让花荫间泄漏下来的阳光晒在身上,连说话也觉得厌烦了。我们缘何来到此地呢?好生奇怪呵。不意间生出了这样的疑问。我是绝非自己想来才来到巴黎的,是让朋友催促着去吧去吧,这么硬催促来的。结果来了一看,就跟这儿一样,不管上哪儿,也就是白花绿叶而已。在这儿呆着,一想起日本,就仿佛看到了那儿人们正在枯野里喝着酒。这里树梢上装着广播,音乐便自树花间落下来。
转眼间已是夕暮时分,便起了身,悄然站在一边,看一对青年男女吵嘴,头顶上,仿佛一串竖着的白蜡烛般的七叶树花丛,在风中庄重地摇晃着。冈本穿过巴黎凉篷,用法语唱起“年青人,爱吧”,打青年男女面前走过,这一来,刚才还争吵着的青年男女,不知是谁主动,便快乐地接起吻来。浓密树叶间,有衰弱的驾鸣声不时传来,我将之当做今天一天的终结。
五月一日。
天阴沉着。有点儿感冒。
下午,头一回踏进前面开阔的墓场。莫泊桑的墓,墓石上除了花已谢落的蔷薇跷足站立着,还有一种光泽暗淡、脏兮兮叫不上名的花开着。死后,便是这个样子么?这么想着,一种身为作家的苦楚便立时在身上蔓延开来,赶紧从墓边远远离去。
接着来到还没去过的波特莱尔墓前。波特莱尔的这尊雕像随处都有制作的,故而很出名,可我却不喜欢这尊雕像的姿态,支着下颚,睨视前方,恰恰不像散文诗人。阴郁的树影下还有波氏的一尊卧像。然而,对我说来,渗入背面石墙里的铁锈,却更能让我忆念起当初读波特莱尔诗时的情景。
还留有微温吧?挨近冰冷的墓石,脚底下直打寒颤,忙踏过聚落在一起的悬铃木花,匆匆朝大马路上走去。城里正过五一劳动节。寒冷。
突然间触碰到了衣袋里的花,那是一同前往的樋口在莫泊桑墓地上拆下插进我衣袋里的。我在街角把玩这花,五一节,代替上街游行,我在街上兜售铃兰花,但愿能给众人带来好运。
五月二日。
真的有点神经衰弱。不过,如尼采所言,人是因为公正才得神经衰弱的。这想法或许是对的。
有这样一种无赖,他们模仿克莱特·卡尔普的派头,在香榭丽舍大街阳台上,整日靠眺望行人的脸来打发日子,品评着哪个女人长得最出众。要是你吃不准这男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子的话,只消看看他身边跟着的女子,马上就会明白的。以尊重传统而自豪的男女,他们的脸和姿态总是很美的。但是,眼前的这种人,不知什么地方,看上去总让人觉得愚蠢。日本也有这种人。
五月九日。
哪里都无心看上一眼,就这么离开了伦敦。十二时半。多佛尔海峡上尽是雾,这雾如同茫无涯际的雪原。喝着咖啡,飞行在太阳闪耀的蓝天和雪原之间。法国的地面呈整齐的方形群团状,英国地面则呈云形。三时,抵达巴黎。多么无忧无虑的都会呵!第一次感受到了像是回到了家一般的心情。我的伦敦之行,似乎是为了重新认识巴黎而去的。
相违一周间,七叶树花已开完了,从克兰布洛瓦尔步行至圣·马丁,再折回到香榭丽舍大街,不知餍足地四处眺望街市。打算六月份再去趟伦敦,重新认识一下英国。
五月十日。
去隆尚看赛马。这里看赛马如同日本的赏花游山。赛马场上也有闲躺在绿草地上读着小说的女子。马票很便宜,五法郎起售,所以可以轻松悠闲地过上半天。归途,在香榭丽舍大街的龙潘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