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相信他你不用冒什么太大的险。”索默斯笑道。

“那我倒不大懂。”杰克说,“当一个人感到他喜爱一个伙伴井信任他时,他就是在冒全部的险且在所不辞。这是因为,我们谁也不愿意上当,不愿意让人拿我们的感情当儿戏,对不?”

“对。”索默斯沉郁地说。

“是的,我们不愿意。你知道好心不得好报意味着什么。我也知道。这儿有许许多多的人,我无法以一句感谢来表示对他们的信任,不能。可对有些人我就可以这样做。我要特别说的是,总的来说,我更信任一个澳洲佬儿,宁可信一个澳大利亚人,也不信一个英国人。

不过,在悉尼,也的确有那么些让你上天入地都难找到的坏人。坏,坏透了。不少还是身居官职的。简直就是一群白蚁,他们就是在干白蚁的勾当。就说悉尼的公共事务吧,就说悉尼商界的暗流吧,这些人全是天下最坏的恶棍了。那些狡诈的中国佬儿,成群成群的黄中国佬儿,还有那些说话露骨却轻声轻气的英国人。你就瞧吧。我跟你说,我宁可信任一个悉尼人,就算他是个奇怪的袋熊,我也信他,而不信一个英国人。”

“你早就对我说过这个,是为我好,对吧?”索默斯笑了,笑得不无嘲讽。

“你别让那些怪想法引入歧途,”杰克说着突然伸出一只手搭在索默斯手臂上,“我没暗示什么。如果我那样做了,就请你把我从你家踢出去。算我活该。不,你是个英国人。或许我该说你是个欧洲人,因为你在那块大陆上住了一个遍。你研究过它又厌弃了它。然后你来了澳大利亚。是你的本能叫你来这儿的,不管你怎么反感老鼠、罐头盒子或别的类似的东西。你的本能把你带到这里,带到我面前。我管这叫命。”

他盯着索默斯,一双乌黑的眼睛像在燃烧,充满了疑问。

“我想,追随自己最深处的本能就是一个人的命。”索默斯淡淡地说。

“嗯,你知道我的意思。嗯,是命运把我们带到一起,这一点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了。那会儿你从植物园走过来想叫辆出租车。当我听到你说地址是默多克街五十一号时,我。心里就说了:这个伙计要走进我的生活。果然如此了。我就信命,彻底信。”

“是的。”索默斯支应着。

“是命,让你离开了欧洲来到了澳大利亚,尽管你不愿来,可一点点地,你来了。是命把你带到了悉尼并让我在那天午饭时看到你从植物园那边走过来。是命,让你来到了这间屋。还是命,让你我二人此时此刻在这儿下棋。”

“如果这叫下棋的话。”索默斯笑了。

杰克低头看看棋盘,说:“我要是知道该谁走棋就好了。别当回事。我说的是,命运让你和太太上这儿来了,对她对你都一样的命。

命运,对我对你对维多利亚,对我们相互之间,都很重要。只要我感到命运在左右我,我就全听之任之,我说的就这意思,你觉得我对吗?”

他那只轻搭在索默斯胳膊上的手,现在紧紧抓住他的二头肌,目光直视着索默斯的脸。

“我想是的。”索默斯有点不自在。

杰克没怎么在意他的话,他在注视他的脸。

“你在这儿是个生人。你来自那个古老的国家,你跟我们不一样。不过,你是我们需要的人,我们应该留住你。我明白这一点。什么?你说什么?我难道不能信任你吗?”

“凭什么呢?”索默斯问。

“什么?”杰克犹豫着,“一切!”他脱口道,“一切!肉体、灵魂、金钱,一切受到保佑的东西。我能把一切都托付给你,不对吗、’

索默斯疑惑地凝视那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

“可是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一切!这意味太深重了,反倒没了意味。”

杰克缓缓地点点头。

“是的,”他重复道,“是的。”

“还有,”索默斯说,“你为什么要托付我点什么呢?更不用说托付一切了。你并没有理由信任我,除非是邻居出于寻常的面子而互相信任。”

“寻常!”杰克抓住了这个词,并在乎其意。“绝不止是寻常面子,这可非同寻常。你看,”他似乎激动了起来,“假设我来找你,问你些事,也告诉你些事,你会直言回答的,对吧?这也算是寻常吗?你会把我说的一切当成寻常的私人面子事?”

“是的,我希望是这样的。”

“我想你会的。不过,就冲说出这一点,我就可以信任你,不是吗?告诉我,我能信任你吗?”

索默斯看着他。这时吞吞吐吐有什么好?这个人是真心的。就是出于所谓的私人之间的一般面子,索默斯感到他也该信任考尔科特,考尔科特也该信任他。所以他只说了一个“能”字。

立时杰克眼中闪烁出光芒来。

“这就是说你当然信任我了?”他问。

“是的。”索默斯说。

“行了!”杰克说着站起身来掀了棋盘。索默斯也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以为该去另一间屋了。可杰克却走到他面前,伸开胳膊拢住索默斯的肩膀,紧紧拥住他,微微颤抖着,一言不发。随后他松开索默斯,握住他的手。

“这就是命,”他说,“我们得听它的。”他看似要紧紧煤柱索默斯的手。他的脸上闪动着执着和热情,那样子看上去既兴奋又有点让人生畏。

“我很快就会让别人也明白这一点。”他说。

“可是,你瞧,我并不明白。”索默斯说着抽出手来摘下眼镜。

“我知道,”杰克说,“不过,我会让你在一两天内知道一切。

或许,你不会介意威廉·詹姆斯——如果杰兹哪天晚上来——你不介意跟他在我家里聊聊吧?”

“我不介意跟任何人谈谈。”索默斯吃惊之余说。

“这就对了。”

他们仍默默坐在火炉进。杰克在沉思,沉思片刻抬头看着索默斯。

“你和我,”他平静地说,“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伙伴了,但在某种意义上说又不是。”

他神神秘秘地打住了话头儿。不一会儿,两个女人端着糖果进来了,问男人们想不想吃点杏仁饼。

周日一早,杰克就拉着索默斯同他一道去特莱威拉夫妇那儿。他们步行到一个渡口,上了汽船驶往莫斯曼湾。杰克惯于周日赖床,而索默斯夫妇则是惯于七点半起床的,十点半以前他们几乎发现不了威叶沃克那边有什么动静。十点半以后,杰克才会出来,衬衣袖子高高论起,在园子里看他的大丽花,维基在准备早餐。

这样一来,两个男人直到十一点才动身。杰克悠然地在平静的小个子素默斯身边走着。这两个人看上去像一对不般配的怪人,倒也像一个殖民地的人和一个殖民者那样。杰克很英俊,身材匀称,四肢粗壮。他那件昂贵的西服很抱身儿,让他看上去像个年薪五百块到五千块的人。他身上唯一瘦削细巧的部位是他的脸。从背后看,那宽阔的肩膀,挺拔的身躯和古铜色的后脖梗子,都会让你联想到一张宽阔的脸膛儿与之匹配。可他转过身,那张瘦长苍白的脸真不像是长在这强壮如兽的身体上的。这张脸一点兽性全无,若有,也是那双眼睛。他的目光迟缓、黑亮、犹疑,让人想到某种有耐心、有韧性的动物,看似桀骜不驯,实则有天生被动的性情。而索默斯则身着薄料的轻便装,是意大利裁缝做的,帽子也是意大利的,一看就是个外国佬儿——但是个绅土。与杰克的主要不同处在于:索默斯看上去十分敏感,他的身体,甚至身上的衣服,他的脚和脚上的鞋,都像他的脸一样敏感;而杰克则粗犷有余,敏感不足,全身上下,只有那张脸还算敏感。

杰克的脚似乎像兽皮做成的,一直毫无感觉地跋涉着,索默斯则轻起轻落,似乎那脚自己有它的生命,自顾在与地面接触时加着小心。杰克是在大步流星地赶路,而索默斯则是在踏着脚走。他们各自有各自的主意,但全然不同。双方都对对方怀有敬意,相互十分能够容忍。

但杰克无法忍受的是索默斯的沉静与精细,索默斯难以忍受的则是杰克那种大大咧咧的亲切与开心劲儿。

一路上考尔科特很遇上了几个熟人儿,十分开心地打着招呼。“嘿,比尔,老家伙,怎么样?”“新靴子还硌脚,是不?一大早儿你看上去真高兴啊。好,再见,安特尼!”“又换了个妞儿,小伙子!

接着来,悉尼的妹妹多的是!再见,老朋友。”跟谁都这么嘻嘻哈哈地逼,可擦身而过后,他们又全不在他心上,还不如天上翩翩而过的海鸟那样让他挂心。在他看来,这些人像幻影一样出现,一瞬间又如同幻影般消失。像许多传说中在海上漂泊的荷兰水手一样,澳大利亚的熟人似乎在他头脑中一闪而过,便随风而去。那么,人的感情中那根连绵不断的情感线是什么样的?很明显,他的感情并不是针对某个个人的。他的朋友们,甚至他所钟爱的人们,不过是他生活中一串并不连贯的孤立的瞬间罢了。索默斯总是去想杰克这一处空白点。他感到,如果他和杰克相识二十年后又离去,杰克提到他时会这样说:“我一个朋友,是个英国人,一个怪家伙,但还不算坏。不知道现在转悠到哪儿去了。没准儿是在哪个嗡嗡响的陀螺上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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