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索默斯感到维多利亚在隔着栅栏向这边传送着友好的秋波。她不停地走到门外去望一望,杰克回来晚了。每出去一趟,她都会久久地看着“托里斯汀”的走廊,想看到索默斯夫妇的身影。
索默斯感受到了这种渴望与温情的气氛。有一段时间,他并不太在意。但最终他走出去看夜景了。正是六月初,夕阳远远地落在地平线上,洒下一片苍茫暮色。不过,东半天却显得十分美丽,晖映着南极近海那纯净清新的光芒。一大朵云团在渐渐压低而落,它通体光焰四射,金灿灿如许。苍穹之上,一线乌云横渡,像一条海豚在无比纯净的天际游过。
“又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对吗?”维多利亚冲凉亭上的索默斯叫道。
“太美了。一到晚上,澳大利亚就成了一个仙境。”他回答说。
“啊!”她说,“你喜欢这儿的夜晚?”
说着他从高处下来,同她一起站在栅栏旁。
“在欧洲时,我总是顶喜欢清早,最最喜欢。我真说不清,在这儿的夜晚中我发现了某种神秘的东西。”
“不!”她抬头看看天空说,“要下雨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呢?”他问。
“看上去像,感觉也像。我希望杰克在下雨之前能赶回来。”
“今晚他回来迟了,是吗?”
“是的,他说他会晚回来。有六点了吧?”
“不,刚刚儿过五点。”
“是吗?那我就用不着等他了。不到六点一刻他是回不来的。”
她沉默片刻又说,“很快就要到天短的时候了。那段日子过去我才会高兴。天一黑,杰克不在家,我就特别想他。我习惯了大家庭生活,现在独个儿住在这儿,就感到孤单。所以,你和索默斯太太来做邻居,我们感到十分高兴。咱们处得很好,不是吗?好得让我奇怪。以前我一见美国人就紧张。可这一回,我喜欢上了索默斯太太,她很可爱。”
“你结婚时间还不长吗?”索默斯问。
“还不到一年呢。可又有点像很久的样子。我离了杰克就不行,可我还是想我娘家。我娘家一共有六口人呢,可这儿太孤单了,跟原先太不一样。”
“你娘家在悉尼吗?”
“不,在南海岸,是养奶牛的。哦,不,我父亲原是个勘测员,爷爷也是,都在新南威尔士。后来他不干那个了,开办自己的养牛场了。哦,对了,我喜欢它,我喜欢家,喜欢回娘家。我结婚时,父亲送给我一座村舍,就在老家。一旦那屋子不住人时,你一定要和我们一起去那儿看看。就在海边上。你和你太太会喜欢它吗?”
“我肯定我们会的。”
“那你们跟我们一起到那儿度周末吧,行吗?那屋里的人下周就走。屋子全装修好了。”
“我们会高兴去的。”索默斯说。他话讲得很客气,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否想与她过于亲昵。维多利亚则显得十分渴望。
“我们感到跟你和你太太十分亲密无间。”滩多利亚说,“你们跟我们是那么不一样的人,可我们感到跟你们十分亲密无间。”
“可是我们并不觉得跟你们不一样啊。”他不同意道。
“是的,是不一样,你们是从老家里来的。家母总是把英国说成是老家,因为她是英国人,讲话总是斯斯文文的。她老家在萨默塞特,是的,她五年前去世的。那以后我就成了这家的母亲了。是的,我是长女,长子是艾尔弗雷德。对,他们都在家里。艾尔弗雷德是煤矿工程师,南海边上有不少煤矿。战争期间他和杰克在一起,杰克当上尉,艾尔弗雷德当中尉。不过现在他们都不要那官衔儿了。我是通过艾尔弗雷德认识杰克的,他总管他叫弗雷德。”
“战前你不认识他吗?”
“不,直到他打完仗回家才认识。艾尔弗雷德在信中提到过他,可我从来没想到会嫁给他。他们是一对儿极要好的朋友。”
她预言中的雨终于下起来了,雨点儿极大,敲得铁皮屋顶直响。
“您要不要进来和我们一起坐坐,等杰克回来再走?”索默斯说,“你一个人会闷的。”
“哦,千万别以为我是为这个才那么说。”维多利亚说。
“请进吧。索默斯说。他们都跑进屋里来躲雨。闪电开始刺破西南天空,乌云缓缓涌上来。
维多利亚坐下接着讲她在南海岸的老家。那儿离悉尼只五十英里,可对她来说却是另一个世界了。她是那么平静、单纯,很让索默斯夫妇倾心,很为同她坐在一起而高兴。
他们仍然在谈论欧洲、意大利、瑞士、英国。巴黎,这些对维多利亚来说是神奇的世界,她从来没离开过新南威尔士州,尽管她的名字叫维多利亚。她父亲给她起这个名字,就是要气气邻居们,他说跟新南威尔士州相比,维多利亚州简直像个天堂。其实他说归说,自己也没迈出过新州一步。他们正在聊着欧洲时,听到杰克从邻院里的喊声。
“嘿,”维多利亚叫着跑出去,“你回来了吗,杰克?我还听摩托声儿呢,这才想起来你是坐电车出去的。”
有时她显得有点怕他——肉体上的惧怕,尽管他对她脾气非常之好。这个晚上她说话的样子即是如此,似乎她怕他回来,想让索默斯夫妇庇护她。
“你好像又在那儿找到了一个家。”杰克向栅栏这边走着说道,“怎么样,有什么事儿吗?”
天色已晚,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他说话的声调有些特别,让人觉得有点奇怪、陌生。
“老哥,愿不愿意让我今晚儿过来杀盘棋?”他问索默斯,“她们女人又可以折腾钢琴了,只要她们乐意。我买来点东西,能让音乐响得更甜美,能让咱们时不时松口气,像小耳朵样的东西,知道是什么吗?”
“就是说是一磅巧克力。”维多利亚像个贪嘴的孩子一样说,“索默斯太太来帮我吃吧,太好了!”说着她跑回了屋。这让索默斯想起了悉尼报纸上的广告画:
“玛淇:我不知道你看上杰克哪一点了?他是那么粗鲁的人。
“格莱黛丝:可他总买回一磅比利尔的巧克力来。”
或者是“给甜心的甜糖果,比利尔的巧克力”;或者,“比利尔的巧克力甜透全家”之类。
他们下起棋来总是很安静。索默斯认为,经过一个长长的白天和短夜,杰克一脸苍白,神情压抑、疲惫,人也安静。而索默斯下起棋来也无精打采的。可他们两人仅仅能坐在一起就很觉得满意了,安安静静坐在一起,安静得出奇。索默斯为自己同另一个人这样平静地共处感到有些儿奇怪。这情形他是不曾习惯的。似乎有一股温暖而充沛的血流在他们之间淌过。“那就让这种静谧像一条河静淌吧。”
“那天威廉·詹姆斯来那么晚,是不是他们家出了什么事?”索默斯问;
杰克闻之始起头,黑黑的眼睛里透着疑问,他似乎觉得索默斯话中有话。为此,索默斯微微飞红了脸。
“没,没出什么事。”杰克说。
“对不起,也许我不该问。”索默斯忙说,“我刚放好鼠夹于,听到了口哨声,往外一看,正看到你跟他说话。我这才知道是谁来了。我只是担心,怕出了什么差错。”
“没,没出什么差错。”杰克简略地重复道。
“那就好。”索默斯说,“该你走了,小。心你的王后。”
“小心我的王后,嗯?她让我费心了。我觉得我需要对我鼻子下的子儿特别注意,给她留条道儿。出来吧,老夫人,我摆弄这些皇室成员总不那么在行,真的。”
现在索默斯沉默了。他感到自己失礼了,让对方回击了一下。他们又下了一阵子棋,杰克总是在一个人自言自语开着玩笑,弄得你不得不适应他,尽管索默斯常常感到厌倦。
说了一阵子,杰克把双手放在两膝间,抬头看看索默斯说:“你千万别以为我怕你问我问题。你什么都可以问我的。我能告诉你的我全告诉你。我知道,你是不会像个耗子那样在没人的时候从地板下钻出来望风的。”
“即使我看上去像那种人,我也不会。”索默斯讥笑道。
“哦不,不,你可不像。只要我能告诉你的,我全告诉你。我知道我可以相信你。”
索默斯指头凝望杰克,正遇上对方若有所思地凝望他。
“我们一些伙计,”杰克说,“经过了那次大战,也去过巴黎和伦敦。你知道,他们可以凭一个人的气味儿就能说出这个人怎么样来。如果我们说不上这味道的颜色,我们照样能抓住这气味的特征。我们就是靠这本事来判断的。你可以称之为本能。如果我喜欢一个人,凭第一眼就能认识他,然后会永远相信他,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