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不变的是他那种嘻嘻哈哈的态度,对什么都处之泰然。这是一种反讽的苦行主义态度。不过这个人是有激情的,并且有发泄激情的对象,虽然不是对人,如索默斯所说。这种激情也是由这种苦行主义一线串的。

见到特莱威拉时,他已经衣冠楚楚地在等待他们了。他是一位煤炭和木材商。他就住在离码头不远处,房子旁边就是车库,前方是一片园子,一直伸延到风平浪静的港湾。蓝色海湾对面,有许多红顶房子,宽敞的街道两旁是一座座独门的房舍,在小山包上就如同在海边那样悲悲凄凄的样子。

威廉·詹姆斯(杰克叫他杰斯或杰兹),还像以往那么文静。这三个男人坐在水边褐色石头上的一条板凳上,在美丽的阳光下看那艘大渡船缓缓驶近,卸下一长串着夏装的乘客,又装上另一队人。他们看看左首儿中部港口里穿梭往来的船只,又看看眼前小海湾中闲荡的小舢板。一条摩托艇横扫而来,那种飞速疾驶的样子像一把大扫帚在扫着水面。它穿过港口处的小圆型要塞和两条巨大的无人白帆船,转向那淡蓝的海湾。港湾内正是周日一早那幅喧腾的图景,可却叫人感到空旷孤独。对面那矮爬爬的棕色山崖,矮得都不配称做山崖了,看上去就像一个个沉默而立的土着人,似乎这里不曾有白人造访过。

小姑娘格莱黛斯腼腼腆腆地露面了。这回索默斯注意到她戴着眼镜呢。

“你好,孩子!”杰克招呼道,“过来,让舅舅给你当凳子,也看看你维基舅妈给你带什么来了。来,从这儿过来。”

他让她坐在膝上,从衣袋里摸出一条漂亮的帽带,是维基用绸带、假花和木珠做成的。格莱黛斯腼腆地在舅舅膝上坐了一会儿,而杰克则像漫不经心地抱着个大枕头那样抱着她。她的后爹坐在那儿,似乎这孩子根本不存在似的。这真是一幅无动于衷的绝妙景象。只有索默斯意识到这孩子是个小人儿。但在他眼里,这孩子过于心不在焉,他不知该怎么待她才好。

罗丝出来了,端出了啤酒和香肠段儿,随之小女孩儿又消失了,似乎像一股烟一样。索默斯感到颇不自在,不明白被带到这儿来干什么。

“你了解康沃尔吧?”威廉·詹姆斯问他,他的澳洲话仍明显讲得像康沃尔话,那么单调的声音。他那双淡灰色的眼睛深不可测地盯着索默斯。

“我在帕德斯托附近住过一段时间。”索默斯说。

“帕德斯托!啊,我去过那儿。”威廉·詹姆斯说。一下子他们竟谈了好一会康沃尔那荒凉寂寥的北方海岸,高大的黑色悬崖,海鸥在崖下飞舞,海浪翻滚,狂风漫卷。康沃尔黑漆漆的夜晚,屋外只有这种暴烈的天气。

“哦,我记得,我记得,”威廉·詹姆斯说,“尽管那时我是个饿得半死的小伙子,你知道的,只有一小块耕地。我总是在悬崖边上赶着六头牛,那儿常有些乞丐想跳崖寻死。我在荆豆丛中放着十几只羊,一年中大半年泥水有膝盖那么深,可一到干旱的夏天,井全干了,又得赶着车穿过乱石滩到一英里外去运水。每两年我爹才给我一件新衣裳,一周给我六便士的零花钱。啊,你也过过那种日子。我猜,要是我还在那儿的话,他会管我吃喝,一周还会给我五先令零花钱,那就算他大发仁慈之心了,可我对此很是怀疑。”

“至少你在那儿还有钱花。”索默斯说,“对我来说,康沃尔十分迷人。”

“迷人!你发现哪儿迷人了?礼拜天晚上那小小的威斯里安教堂吗?一个女孩子晚上九点木回家她父亲就会提心吊胆,这迷人吗?”

“对我来说有它迷人的地方,空气中有一种魔力。”

“那全是他们对你讲的童话。”威廉·詹姆斯说着,脸上露出一丝讥讽来,”那你为什么不去那儿,到那儿去相信他们的话?”

“或多或少我是信他们的。我去过那么多地方,我更容易相信那儿的人。”

“哦,怪不得呢。这就说明了那是个什么地方。太多太多的胡说八道,疯话傻话。”他在板凳上不耐烦地扭动起来。

“管它呢,你总算逃出来了,在这儿过得很不错。”索默斯说着,暗自发笑。那人好半天没说话。

“或许是这样吧,”他终于说,“我是不想回去给我爹干活儿了。跟你说吧,吃他几口饭还不够挨骂的呢。好了,我说完了,该你说说澳大利亚的毛病了。”

“我肯定我不知道,”索默斯说,“可能半点都不知道。”

威廉·詹姆斯又沉默了。这个矮墩墩的男人头戴一顶小毡帽,一直压到眉毛上,帽檐儿很让人发笑。他两腿大开而坐,双手紧握,夹在两腿之间,大多数时候两眼盯着地面。他盯着索默斯时,其眼神透着疑虑、幽默和某种为欲望所困扰的神态。这个男人焦虑不安,欲壑难填,渴求着什么——天知道是什么。

“你想在这儿定居吗?”他问。

“不,”索默斯说,“不过也说不准,顺其自然吧。”

威廉·詹姆斯有些手足无措,脚在不停地拍打着地面,身体却一动不动。他跟杰克不同。他也是个很敏感的人,尽管他的身体看上去笨重,但它充满活力。他的双腿仍有点不知所措。他还年轻,躁动的青春令他困惑。他天性隐秘,或许阴险。很明显,杰克只与他有一半相像的地方。

“你手里有钱,想住哪儿就住哪儿,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威廉·詹姆斯抬头看看索默斯说,“戏也可以这样做。只要我想,我可以安安生生地吃我挣的这点儿,在这儿,在英国都行。”

索默斯同意这个康沃尔郡人的说法,笑道:“你很容易就能挣到我这点钱。”

“问题是,无所事事的日子有什么好?”威廉·詹姆斯说。

“那忙忙碌碌的日子又有什么好呢?”索默斯笑问。

对方灰色的眼睛刁钻地扫了索默斯一下,看他是否在嘲讽他。

“看来,我猜,你来澳大利亚是有目的的。”威廉詹姆斯稍有挑战地说。

“可能有过,或现在有了,也许是莫名其妙。”

那人又精明地扫他一眼,看他是否讲实话。

“没在这儿投资吧?”

“没有,我没钱投资。”

“如果你想投资,我劝你别干。”他朝远处啐了口唾沫,双手仍紧握一起。

谈话过程中,杰克似乎无动于衷地坐着,但他在注意地听着。

“澳大利亚人总在发牢骚。”这时他说。

“那你怎么看爱尔兰呢?”威廉·詹姆斯说。

“我?我真没怎么想过。对我个人来说,我不觉得爱尔兰是我要关注的。要我随便说的话,让他们爱尔兰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让他们打来打去,或亲吻做朋友,管他们呢。他们招我烦。”

“那,大英帝国呢?”

“那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一个单个儿的人而已。但是我个人的看法是,我会对印度人、澳大利亚人和所有的人说:如果你想留在大英帝国,就留下;想走,就走。”

“走了会怎样?”

“那是他们的事了。”

“假如澳大利亚说她要脱离帝国自治,只做英国的协约国,你想英国会拿它怎么样?”

“表面上看,它会把澳洲弄得一团糟。不过,让英国全靠自己的资源发展对它也有好处。你总得靠什么来保持自己稳定呀。到目前为止,英国的确使世界保持稳定了,这是我个人的看法。现在,她无法让世界很稳定,世界也烦了让人统治。在我看来,你们澳洲也完全可以靠自己的资源在世界上沉浮。”

“可能我们只能下沉。”

“那,沉下去三次后,你们就会清醒。”

“那,英国呢?你是说再一次指望领先英国广“不,我不是这么个意思。我是说,你无法把人的兄弟情谊建立在工资基础上。”

“这儿很多人这样说。”杰克插话道。

“就是说你不信社会主义喽?”杰兹平静地说。

“哪种社会主义?工联主义吗?苏维埃式?”

“是的,任何一种。”

“我真的不拿政治当一回事。政治不过就是你的国家怎么治家理家。要让我一生都花在管家上头,我干脆不要家,干脆睡篱笆下去算了。这个国家和政治是一回事。要让我陷进政治和社会事务中去,我宁可不要国家,干脆拿月亮当国家算了。”

杰兹沉默着回味他的话。

“那,”他说,“正是澳大利亚大多数人的感受,因此他们根本不拿澳大利亚当一回事。对一个国家来说这多残酷呀。”

“可任何政治都于这国家无助呀。”索默斯说。

“政治无助的话,别的就更不行了。”杰兹说。

“所以,你建议我们都像十之八九的本地人那样什么也不关心,只想吃喝和哪匹马赢?”杰克不无讽刺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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