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洛瓦特·索默斯安全地返回住处时就是这样无端畅想的,那时他住在山顶一片林中空地上的小镇子里,从那儿可远眺佩思城和海滨城市弗里曼托城上的雾霭,还能看到更远处一座孤岛上的灯塔激光。一个美好的夜晚,月光酒一般叫人沉醉。远处,有人借月光在烧荒,火光暗红一圈儿,像一圈萤火虫在黑呼呼的地平线上萦绕。大地上月光皓皓如银。

对诗人微妙细腻的感觉加以注重,这样做值不值得,这一直是个问题。连诗人自己都对自己的感觉报以恐惧。可是,在这样的月夜里,一个人确是要有所感受才对。

理查德·索默斯一直没有摆脱西澳大利亚灌木丛中那恐惧的一瞥。这纯属愚蠢,没错,可谁也说不清什么时候会犯傻。现在,黑夜笼罩着悉尼,山下,那城市和海港灯火明灭,闪着微红的光影。天上,南半球的星河令人不安地在向南方倾斜,而不是越过山顶。一天的群星蜂拥聚在银河边上,偏向南天,银河也沉沉地倚向南天,只要你看天上一眼,你就会感到你正倒向一边。南天夜空,繁星蜂拥的银河。

可在那白亮亮的星路上也有黑色的鸿沟和洞穴,扑朔迷离的星雾也如同蒸汽般的云雾一样一团团从星路旁流泻开去,没入黑暗。这美丽的南天夜空叫人生出无限的孤寂和怅惘:头顶上方,西边是猎户星座,拖着一条星星织成的猎户星座带纹;正上方天狼星正挂中天;而南十字星座却无聊地与其他星星混作一团,混迹芸芸众星之中自甘埋没。

夜幕就这样在悉尼上空降下,在索默斯和更多的人头顶上空如此变幻一番,这不能不令我们的诗人再次感到恐惧和焦虑。这一切是那样木同。或许,一切都不像他认识的那样。或许,若是圣保罗、希尔德布兰德和达尔文在南半球住过,我们对世界的了解和认识就与现在全然不同了。可这样假设又是徒劳的。想腻了,索默斯便回到他的小平房中,这才发现他妻子正在摆桌子准备晚饭了。晚上吃冷肉和色拉。

“这儿真正便宜的东西,”哈丽叶说,“是肉。那一大块才花了两个先令。你别无选择,干脆变成野人,变成个食肉动物算了。”

“袋鼠和澳洲野狗是澳大利亚最大的动物种群,”索默斯说,“可能野狗已经广为人知了。”

“那可是一种好肉。”哈丽叶说。

“我知道。”他说。

五十一号和五十号之间的篱笆已经变得很破败,在索默斯家这一边,篱笆中夹杂着不少死树枝子。不过,那篱笆墙还是很枝繁叶茂的。那叶子墨绿,绿得微微发亮,枝头已绽放出一些浅浅的小粉花朵,像是粉色的豆花儿。哈丽叶在忙于采花。她家的园子里仍旧杂草丛生,间或搀杂着些南瓜秧,所以她只能在乱作麻团的篱笆丛中摘些小花枝子,想闻闻香味,可那些花儿却香气全无。篱笆上有一处长势稀疏的地方,她可以透过这儿看到邻里的园子。

“天啊,这些大丽花可真漂亮,你快来看啊!”她拉着长声儿叫索默斯来。

“我知道,早就看到过了。”他有点恼火地回答道,他怕邻居听到她的声音。可哈丽叶却把篱笆墙那边的人全不当一回事。她只顾自己,觉得那边的人压根儿就不该在那儿,哪怕在自家的园子中也不行。

“你就得来看看嘛。真可爱!真正的紫色,最美的天鹅绒!你一定要来看看。”

他正在清扫小院儿,只好停下手中的活儿,趟着棕色的杂草来到哈丽叶站的地方。哈丽叶透过死枯的篱笆缝隙在窥视那边,头上蒙着一块带红点点的黄布用来防尘。索默斯站在她身边窥视时,那园子的主人碰巧正从车棚里往外倒车。他嘴里叼着一根短短的烟斗,把一辆摩托车开到小路上。这正是那个穿蓝色工装裤的人,名叫杰克。尽管他这会儿没穿着蓝工装裤,可索默斯还是一眼把他认了出来。那人正死死地盯住篱笆上那些干枯的缝隙,看到了正在窥视的哈丽叶和理查德的两张脸。遇到这种情况,索默斯就像他通常做的那样,毫无表情地把脸转向一边视而不见,似乎根本不知这些大丽花的主人就是车主人,爱谁是谁。哈丽叶则不知所措地点点头,敬而远之地道了声早安。那人用手点点帽子,漫不轻心地点点头,仍然口叼烟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早晨好”,然后就开着车围着房子打转转。

“你干嘛非要大喊大叫让别人听见?”索默斯冲哈丽叶说。

“他们为什么不能听到我的声音?!”哈丽叶反唇相讥。

这天是周六。哈丽叶在午后听到乐队演奏的声音,就来到小前门。或许,那是乐队在练习吧。一听到小号声她就在屋里坐不住了,小号比六个发狂的索默斯还让她着迷。却原来是一支吹着号的童子军队正齐步走过。一共才六个人,可那窄街却几乎容不下他们。哈丽叶倚在门上,欣赏着他们头上漂亮的宽檐帽子和帽子上厚厚的小牛皮。这时她听到有人在说:

“来几枝大丽花吧,你准喜欢。”

她一惊,转过身去。私下里她这人很大大咧咧,可一听到生人在公开场合同她打招呼,她都会吃惊。不过这时招呼她的是邻里的女人,模样很标致的女人。她长着棕色蓬松的头发,眼睛也是棕色的,脸色很好。此时,她那棕色的目光透着询问和好意。那样子,似乎如果她的好意遭到拒绝,她就会大为光火。哈丽叶是个教养良好的人,忙说:

“啊,真太谢谢您了。不过,剪下来不可惜吗?”

“哦”,一点也不。我丈夫会很高兴为您剪几枝的。杰克,杰克汀她叫道。

“哎!”那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能不能剪几枝大丽花给我,我不知道你的名字。”说着她热情、讨好地朝哈丽叶轻轻瞟了一眼。哈丽叶不禁羞红了脸。“就是隔壁的邻居。”那女人说。

“索默斯,S-O-M-E-R-S。”哈丽叶一字一顿地拼了出来。

“啊,是索默斯呀!”女邻居说着像个女学生样的腼腆一笑。“是索默斯先生和太太。”她微笑着重复道。

“没错儿。”哈丽叶说。

“昨天你们来时我看到了,可我一直不知道来人的尊姓大名呢。”她仍然像个女学生那样笑着,一半儿是腼腆,一半儿是唐突。

“那是,那是。”哈丽叶说,可她不明白为什么这女子一直不自报家门。

“那位开摩托的是您家先生吧?”哈丽叶问。

“嗯,没错儿,是他。我丈夫,杰克,考尔科特先生。”

“考尔科特先生,啊!”哈丽叶那样子似乎是在脑子里尽力拼这个字。

索默斯正站在自家屋里的走廊中,把这场对话听了个明白,心中不禁愤愤然。“胡扯些什么哟!”他自顾抱怨着。他现在也算有邻居了。

果不其然,几分钟以后就传来哈丽叶惊喜的欢叫:“啊,太美了!太了不起了!这真是大丽花吗?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大丽花!简直是美不胜收!千万别送给我,千万别。”

“干嘛不呢?”考尔科特太太高兴地叫道。

“太多了,剪下来不是怪可惜的?”这句话其实是甩给那个沉默的男人杰克听的。

“不,不可惜,花儿要长,就得剪,不剪,花儿就会越长越小。”杰克的话透着男子汉的豪爽和仁慈。

“香味儿!这花儿挺香的!’哈丽叶嗅着手上那一捧毛茸茸的花儿说。

“是有点儿,不过不浓。什么花儿到了澳大利亚就不那么香了。”考尔科特太太表示自己相左的看法。

“哦,我得让我丈夫看看。”哈丽叶叫着,已经扭身离开了篱笆。随后她抬高了嗓门儿:

“洛瓦特!洛瓦特!你来呀,上这儿来!来看看呀,洛瓦特!”

“什么呀?”

“来看看就知道了。”

总算是“引蛇出洞”了。索默斯先生穿过走廊向篱笆这边走来,苍白、胡子拉碴的脸上强做笑颜以示礼貌。篱笆那一边站着身着衬衫的澳洲邻居和他那标致的年轻媳妇儿,篱笆这一边则站着哈丽叶,手捧一簇粉的和紫的大丽花,脸上挂着兴高采烈、友好的笑意。可索默斯知道那笑是装出来的。

“你看考尔科特太太送给我什么了?是不是特别美?”哈丽叶十分夸张地叫着。

“美极了。”索默斯说着冲手足无措的考尔科特太太和她先生杰克鞠了一躬。

“坐马车来的,还好吧?”杰克问。

两人目光相遇,索默斯笑了——微笑时他显得很迷人。

“我的手腕子有点酸,一路上扶着那堆行李累的。”他回答。

“哦,马车里没多少空地儿,就没法儿图舒服了,凑合着吧。不过,这样一来倒省了你五先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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