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后推了推椅子,手微微颤抖着,似乎马上就要甩手而去。克丽丝蒂娜赶快用手按住他的胳臂:“别那么大声说话!让别人听见这些有什么好处?您把椅子挪近我一点。”

他服从了,刚才那副挑战的架势,立刻变成怯生生的样子。克丽丝蒂娜竭力掩饰她对他的同情:“您何必这样折磨自己?为什么您又要折磨我呢?您说的这些不都是毫无意义的吗?您真把我当成一位人们所谓的‘小姐’了?如果我真是那种人,那么对您刚刚讲的这些我就一点也不能理解,而只会把您看成神经不健全、偏激毛躁、不怀好意的人了。可是我完全理解您的话,而且我可以告诉您为什么。请您凑近一些,我们的话何必让邻座听见?”

于是她对他叙述了自己的旅行,讲得很细:她的愤队羞愧、激情,以及她经历的恍如隔世、判若两人的变化;第一次能向另一个人倾谈自己突然阔绰起来时的陶醉,使她感到痛快;而讲述离开宾馆时门房怎样把她像小偷一样截住喝问,仅仅因为她亲自提箱子、穿着粗旧的衣裳,又是另外一种乐趣,一种自讽自嘲、自我折磨的乐趣。他坐在旁边默默无言地听着,只见他鼻孔在微微窈动、微微颤抖。她感到他在把她说的一切深深吸进自己的肺腑。他了解她,正如她也了解他,共同的感情把他们联结在一起:两人都感到愤怒、感到被冷落。闸门一旦拉开,就再也关不上了。她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往事,讲得比原来想讲的还要多,讲她对小镇的憎恶、对年华虚度的懊恼,压抑在心底的话语,像滔滔江水汹涌奔泻出来。她还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这样敞开过自己的心扉。

他默然坐着,两眼不看她,越来越深地陷入了沉思。“请您原谅,”他终于开口了,那声音仿佛是从心里最深处发出来的,“我刚才对您发泄了一通怨气,这是根荒唐的。我恨不得揍自己一顿,因为我老是犯浑,一触即跳,同别人过不去,好像我一碰见谁,谁就是天下一切坏事的罪魁祸首。又好像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在受罪。其实我心里明白,我不过是千千万万人当中的一个而已。每天早晨我去上班都看见人,看见他们从住处的大门出来,一脸睡意,郁郁不乐,神色凄凉,看着他们去上班,去做他们不想做、不爱做、同他们自己毫不相干的工作,到傍晚,我又在电车上看见他们回家,目光呆滞,像是眼里灌了铅,步履维艰,腿里也像灌了铅,每个人都把精力白白浪费了,或者说花在他根本不明白的什么事上了。和我不同的只是,他们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不像我对这种十分可怕的空虚、这种毫无意义的奔忙认识这样明确、体会这样深切罢了。他们觉得每个月多得十先令或者一个什么头衔——一块狗牌,就算是有长进了,或者有人晚上去参加集会,听人大谈资本主义世界已经面临灭亡,社会主义思想将要占领全世界,只要十几二十年,资本主义世界就一定会被打败了。可是我没有这个耐心。我等不了十年、二十年。我已经三十岁了,而且其中十一年是白白浪费掉的。我已经三十岁,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还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价值,还是除了烂泥、血污和臭汗之外,什么也没有见过。我什么事也没有干,只是等呀,等呀,除了等还是等。我再也不能忍受这种被压在底层、被弃在门外的生活了,这种日子使我发疯,叫我发狂,我感觉得出时间在这双破旧的鞋子底下飞快地溜走,你老是在给别人当小工,而心里却明白,自己的能耐决不比指挥你的那位建筑师差,你懂得的事情决不比那些上层人物少,你同人家有一样的器官,身上流的是同样的血,不同的仅仅是你来迟了;你被挤下车来,不管怎么跑呀赶呀都追不上那车子了。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事都能干的——我学过点本领,也许人也不笨,在高中和在教会学校时都是第一名,钢琴弹得也还可以,除了正课之外又跟一位奥弗涅山区①来的神甫学过法语。可是我买不起钢琴,无法继续练下去,于是钢琴忘光了,又没有哪个人经常同我说法语,于是我的法语也忘了。当别的学生在大学生社团里胡混的时候,我是老老实实在工科大学学习了两年的,后来在西伯利亚战俘营那样的狗窝里还坚持自学,然而到头来仍是一筹莫展。我也许需要一年,要有整整一年全力以赴才行,就像跳高需要有一段起跑那样……只要给我一年,兴许就能上去了,我不知道能上多高,也不知道具体的细节,我只知道一点,就是今天我还能咬紧牙关,握紧拳头每天学他十个钟头,十四个钟头,——但只要再像这样过几年,我就会同别人一样了,我会感到疲倦,心满意足,随遇而安,会说:完了!一切都过去了!可是今天我还做不到这点,今天我恨他们,恨这些心满意足的人,我看见他们就有气,气得我常常不得不强使自己在衣袋里攥紧拳头,以免一顿拳脚把他们那个舒适安逸的小天地立刻砸个粉碎。您就瞧瞧旁边这三个人吧,在我同您说话这阵子,他们一直在使我生气,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出于妒忌,由于看到他们在那里傻笑,看到他们那种不愁衣食、沾沾自喜的劲头儿吧。您瞧瞧吧,他们就是这样的,其中一个大概是店员,也许是一家杂货商店的小掌柜,他成天干的就是:从商店的货架上取下布正,对顾客点头哈腰,不断喋喋不休地说‘最新式的,一块八一米,地道的英国货,结实,耐用’,然后把这一正布扔回货架上去又取下另一疋,过一会儿又换一正,然后又拿出些绦子、流苏,晚上回家了,就自以为他是生活了一天了;再看看另外那两个吧,其中一个也许在海关或者在邮政储金局工作,他整天就是打数字,在打字机上打数字,打了十万个数字,一百万个数字,利息,利滚利,借方,贷方,打来打去并不知道钱是谁的,谁付款,谁欠债和为什么欠债,谁有钱和为什么有钱,什么他都不知道,晚上回家了,也自以为他是生活了一天了;再看第三个,他在哪里工作我不知道,是在某个政府机关还是什么别的地方我不清楚,可是从他穿的衬衫我看得出,他也是成天同纸打交道,在纸上写呀,写呀,写了一张又一张,坐在同一张木头桌子旁,用同一只活人的手写。

今天呢,因为是星期日,他们都在头发上涂了润发油,在脸上抹了一层欢快的油彩。

他们可能已经看过一场足球或是赛马,或者同一个姑娘玩了一天,现在正在给伙伴们讲述这些事吧,一个在一个面前吹嘘自己多么聪明,多么巧妙,多么能干——您听听吧,这些星期日歇工停开的机器,这些雇佣的牛马、苦力,他们在那里咧着嘴笑,悠哉游哉,自得其乐,您听听吧,这些可怜的看家狗,他们在那里嘻嘻哈哈,笑得前仰后合。真是肉麻之至,人家不过从他们脖子上把拴狗的锁链解开一阵,他们就飘飘然忘乎所以,以为整所房子、全世界都属于他们了;我真想揍扁他们的胖脸!”

①奥弗涅山区,法国中部的山脉。

他激动得呼呼直喘。“我知道这些全是废话,事实上总归是不该挨打的人挨打,吃亏的永远是无辜的人。我知道,他们都是可怜虫,他们一点不笨,而是做了最明智的事:知足、认命。他们听任自己越来越麻木不仁,这样就什么也感觉不出了,而我这个笨蛋呢,却老是忍不住,一见到这类小小的自满自足的人就想敲他一下,激他一下,把他从自我陶醉的小天地中揪出来——也许这只是为了使我自己有一群狂徒为伍,免得单枪匹马,孤军作战吧。我知道这些想法是愚蠢的,我知道我是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是我没有别的法子,这要命的十一年,使我每个毛孔充满了仇恨,满腔怒火烧得我唇干舌燥,呛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总是随时可能狠狠地张口骂人,所以不管我在哪里,气一来我就赶紧跑回家或者跑到图书馆去。但是看书已经不能使我心情愉快了。现今的这些小说我一点不感兴趣。那些讲汉斯怎样得到格蕾特,格蕾特又怎样得到汉斯,保拉怎样欺骗了约翰,约翰又怎样欺骗了保拉的浅薄故事简直让人恶心;而那些描写战争的书呢,不用谁讲我也知道;至于学习,自从我知道学了毫无用处之后,就没有多大劲头了,你要是得不到那块大学毕业的招牌,那块狗牌,就休想在生活中前进一步,而上大学我又没有钱,可是恰恰因为我没有钱,就更没法弄到钱,就这样,你的火气没法不越来越大,只好把自己像一头猛兽那样拴起来。没有什么比面对抓不着的敌对势力感到无可奈何更让人恼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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