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势力是人为的,可又不是来自某一个个别的人,要是那样,你就可以揪住他、掐死他了。小弗兰茨知道我的这种心情,我一提起他就能记起来。那时候,我们夜间常常睡在木板棚里的地上大哭大叫,我们气得手指都抠到地里去,有时,纯粹为了撒气把瓶子砸碎,我们还一起合计过,想用锄头撂倒可怜的尼古拉——那个老实巴交的营房守卫。其实他倒是我们的朋友,心地善良,不爱开口,可就因为他是那些把我们圈起来的家伙当中惟一可以抓得着的人,仅仅因为这一点我们就想干掉他。
好了,现在您明白为什么我一看见小弗兰茨就那样坐不住了吧。我过去一直想不出还有哪一个人能理解我,可是一见到他我就感到他是能理解我的——现在又加上您。”
她微微抬起头,感到自己完全被他的目光吞没了。他顿时又难为情起来。
“请您原谅,”现在他用另一个声音,用那个柔和、胆怯、细弱的声音说话了,这声音与他发怒时那粗重、挑衅的声音形成了奇异的对照。“请您原谅,我不应该没完没了地尽谈我自己,我知道这是没有教养的表现。也许我同所有别的人一个月说的话加起来也没有今天同您讲的多呢。”
克丽丝蒂娜凝视着自己前面那盏风灯的火苗。它微微摇曳着,一阵凉风吹得它忽悠忽悠的,火焰中央那蓝色的心形突然被挤成一条细线,火舌向上蹿起。她回答道:“我也一样。”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这场意外地使人感到揪心痛苦的谈话,把两人都弄得疲惫不堪。邻座的灯光一个接一个地熄灭,四周房子的窗户已经暗下来,唱机也早就不响了。侍者故意引人注目地在他们旁边急急走过,开始收拾邻座那些桌子。这时她才想到了时间。
“恐怕我现在得走了,”她提醒他,“我可以乘坐的最后一次车十点二十分开,现在几点了?”
他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接着他就微笑起来。
“您瞧,我已经开始浪子回头了,”他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说。“如果您在一个小时以前问我这句话,我身上那条恶狗准会马上向您猛扑过去的,然而现在我可以像对一个伙伴,像对小弗兰茨那样说:我已经把杯表当了。这倒不仅仅是因为缺钱。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表,一只钻石金表。它是我父亲从前随大公出猎时,由于他准备并亲自监制的膳食令人十分满意而得到的奖品。您一定明白——您是什么都明白的,要是在工地上掏出一只钻石金表,那简直就像黑人穿燕尾服一样引人注目。另外,我的住处放这样一只表也不安全,卖掉吧,我又不愿意,这表可说是我最后一点保命的家当了。于是我只好把它送进当铺里去。”
他笑容可掬地看着她,那神情似乎是刚完成了一件杰作。“您瞧——这件事我完全是心平气和地告诉您的,我的确是有点长进了呢。”
这时他们之间的气氛又归于平静了,好像雨过天晴,空气清新。那揪心的紧张气氛已经过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适意的倦慵。现在他们已不像先前那样小心翼翼地、怯生生地观察对方,而是互相信任了。一种类乎友谊的感情,一种欣慰的心情,蓦然出现在他们心间。他们沿大街向火车站走去,这个时候在街上走是很适意的,因为黑夜使两旁房子闭上了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白天晒得热烘烘的砖石路面,现在散发着宜人的清凉。但是,他们愈是接近目标,脚下的步子就愈加焦急:那离别之剑已经悬在他们头上,眼看就要寒光闪闪地迅速落下,把他们一起精心织就的这块柔软、细密的连心布一刀两断了。
她去买火车票。当她买好票回转身来时,正好看到他的脸。这张脸此时又骤然变了,蹙紧的前额使眼睛笼罩上一重阴影,先前眼中发出的那股使她感到浑身温暖的光芒熄灭了,他使劲用斗篷将身子紧紧裹住(他还不知道她已经又在看着他了),似乎感觉身上发冷。她蓦地又起了同情心:“不久我还会再来的,”她说,“也许下星期天就来,到那时如果您有时间……”
“我总是有时间的。这恐怕是我的惟一财产了,而且是绰绰有余的呢,但是我不想……我不想……”他说不下去了。
“您不想干什么?”
“我不想……我只想说……您不要专门为我劳神……您对我太好了……我知道,同我在一起不是件愉快的事……也许到了火车上或者明天您就会对自己说,干吗要让人截住听人诉苦呢。我知道的,我自己也有这种体会——谁要是对我讲他生活中的苦事,我总是听着,很受感动;可是过后,等他走了之后,我就对自己说:让他见鬼去吧,干吗还要把他那本难念的经加在我头上,我们每个人自己那一份就足够受用的……所以说,您不要勉为其难,别想着:我必须帮助这个人。我自己一个人完全可以对付得了……”
克丽丝蒂娜扭头看着别处。他自己拼命数落自己那副样子她看不下去。眼见他这样,她感到非常痛苦。可是他又误会了她这个动作,以为是他的话伤害了她的自尊,于是这愤怒的、气冲冲的声音立刻又让位给第二种细弱、羞怯的孩子声音。
“当然,我觉得……您来这儿我是很高兴的……我只是想到,如果……我刚才的话,意思只是说……”
他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脸稚气的惊愕神情,不断怯生生看她,显然在请求她宽恕。她完全理解他为什么欲言又止,她明白,这个被羞愧之心折磨的坚强、热情的人是想请求她再来而又没有开口的勇气。
一种强烈的感情在她心中萌发出来,既是母性的慈爱又是恻隐之心,是一种强烈的欲望:安慰一下这个自卑自贱、自惭形秽、自暴自弃的人,要做一个什么姿态、说一句什么话来给他打打气,增加他内心的自信。她真想温柔地抚摩他的额头,说声“您这个傻孩子”,但她不敢这样做,因为他太敏感、太爱多心。于是她不知如何是好地说:“真是遗憾——不过现在我恐怕是非走不可了。”
“您真的……您真的觉得遗憾吗?”他愣愣地问她,同时两眼满怀期望地看着她。他那束手无策颓然站立的姿态本身,就饱含着孤独绝望,虽然还没有离开,她这时就好像已经看到他孤零零一人站在月台上,绝望地目送列车带着她远去,他是孤零零地呆在这个城市里,孤零零地活在这世界上,她感到他已把全部深沉的感情倾注在自己身上了。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人,她现在再次感到有人追求自己,而且比以前任何人都爱恋得深,于是,她十分幸福地看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知道有人在深深爱着自己是多么美好,多么幸福啊,她心中蓦地升起对这种爱慕之情加以报答的欲望。
此刻她作出了一个重大的抉择,这个抉择在瞬息间,在还来不及思考时就完成了。这是一种感情的突发、一种突变。她转身向他走去,表面上显出沉吟的样子说(其实事情已在无意识中决定了):“其实……我也还可以同您呆在一起,明早乘五点三十的早班车回去,那样我还是能及时赶到,去上那倒霉的班的。”
他惊呆了,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她。她从来还没有见过人的眼睛会这么突然地焕发出光彩。好像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霍然划亮了一根火柴一样,现在他是全身沐浴在光亮里,充满了活力。他明白了,凭着一个有感情的人敏锐的直觉,他完全明白了。于是他陡然勇气倍增,拉住了她的手臂。“对,”他喜不自胜地说,“对,您留下,您留下吧……”
她不反抗,让他挽起自己的胳臂,拉着自己离开了火车站。他的手臂是温暖的、有力的,喜悦使它震颤,使它发抖,而这种颤动也不知不觉地传导到她身上。她不问现在他们去哪里,问这干吗,现在什么都无所谓,她已经作出了抉择了。她已经把自己的意志交了出去,自觉自愿地交了出去,现在尽情地品味着这种委身于人、情感有所寄托的幸福。她全身上下都完全放松了,仿佛支配全身活动的中心枢纽关闭了,意志没有了,思想也没有了。她这时丝毫没有考虑自己是否爱上了这个萍水相逢的男子,自己是否在追求异性爱,她仅仅是在享受着这意念出壳、一切听凭安排、毫不考虑后果的快感,品尝着逍遥游的滋味。
她完全不关心接下去全发生什么事,只觉得有一只胳臂在牵着自己走,她完全听任摆布,完全没有自己的意志,像块木头一样,随波漂流,体验着在湍湍急流的波涛中翻滚那样一种令人晕眩迷离的乐趣。有时她索性闭上眼睛,以便更充分地感受、领略这有依托、被追求的幸福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