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匆匆喝下了两杯鸡尾酒,男人已经给予她的或者她还在渴望得到的热吻,使她的嘴唇感觉火辣辣的。又坐了一阵,她终于感到这种在人群中干坐的滋味难以忍受。“我们得回去了。”她说。“全依你。”这是她第一次听他称呼她“你”,这个字像一柄情意绵绵的剑,刺进了她的心窝,于是,她一上车就倒在他的怀抱之中,显得非常自然。现在是在不断的亲吻之间穿插着大量表达急切要求的话语了。他请求她到他那里呆一小时,只呆一小时就行,他说他们两人的房间在同一层楼,服务人员这会儿也全都睡着了。她听着他充满欲火的祈求,就像喝下一杯杯刺激性很强的烈酒一样。啊呀,我现在还有时间,她心里乱作一团地想,要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可是在这样想的同时全身已经被情感的热浪淹没了。她没有说话,不回答他,只是敞开自己的心胸,接受那一连串她平生第一次从一个男人嘴里听到的拜倒在她裙下的激情话语。

汽车在他们先前上车出发的地方停住了。她下车时,司机的脊背仍然一动不动。

她一个人向宾馆走去,大门口的弧光灯已经熄灭了,她匆匆地穿过大厅;她知道他一定会跟上来的,也已听见他在自己身后紧紧跟随,运动员一般轻捷地一步跨三级走上楼来。他马上就要抓住我了,她的感觉这样告诉她,于是一阵迷乱、狂暴的恐惧猛然向她袭来,她跑起来了,不让他追上自己,然后紧抢一步,纵身进了门,回身赶紧把门闩上。接着她便一头栽进因手椅里,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气,全身心沉浸在庆幸的情绪之中:得救了!

得救了,得救了,全身关节还在颤栗:只是一分钟之差,不然就悔之晚矣,真可怕啊,我成了一个多么动摇、犹豫、软弱的人!在这样的瞬间谁都可以占有我,从前我可一点不知道这回事啊。我以前难道不是很稳重的吗——太可怕了,这种事会把你一下子弄得方寸顿乱、六神无主!真是万幸,我还有那么一点点毅力,及时跑进屋来,把他关在门外了,要不然,天晓得会出什么事情!

她摸着黑很快脱下衣服,心还在怦怦乱跳。当她已闭眼躺在床上,手脚都放在柔软而温暖的鸭绒被里面时,那尚未完全平复的激情仍在使她浑身战抖。真荒唐,她想,我究竟怕什么呀,二十八了,还老这么缩手缩脚,谨小慎微,还老是等待呀,迟疑呀,害怕呀。究竟为什么我要缩手缩脚,这对谁有好处呢?父亲节省了一辈子,母亲和我也一样,我们在这些艰难、可怕的年月里都在节衣缩食,而别人却在过着人的生活;我一直胆小怕事,什么都不敢做,谁又给过我们报尝?到某一天,你突然发现自己一朝春尽红颜老,青春的花儿凋谢了,然后就悄然死去,糊里糊涂的什么也没有见过,一天像样的日子也没有过过。看吧,很快家乡那边那种谨小慎微的日子又要开始,那是个多可怕的狭小天地啊,而这里呢,这里什么都有,多得你不享受也不行,可我反而害怕,我像个黄毛丫头似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敢见人,真是懦夫,胆小鬼,傻瓜,荒唐!真的荒唐吗?既然如此,要不要打开门闩,说不定……不,不,今天就算了。我不是还在这里吗,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唔,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光,这是多长的一段时间啊!不,我决不再当傻瓜了,决不再做胆小鬼,我要享受这一切,占有这一切!所有这一切,一样也不落下……

于是,唇边挂着微笑,胳臂向两侧伸开,嘴唇微微开启着,好像在期待热吻——克丽丝蒂娜就这样入睡了。她哪里知道,这是她在这个上流社会里的最后一天、最后一夜了呢!

人在感情激动时往往不善于观察:所有沉浸在幸福中的人都无法成为心理学家。

只有内心不安的人才会使自己的全部感官处于最大限度的紧张状态,意识到随时可能有危险——这种本能使他变得异常聪明,超过了自然赋予他的智力。克丽丝蒂娜哪里想得到,对于另外一个人来说,几天来她在这里的生活竟成了不安和危险的源泉了。那个很会动脑子分析问题的曼海姆姑娘,克丽丝蒂娜懵懵无知地把她喜欢同自己亲热地聊天当成了友情的表现,可实际上呢,她却被克丽丝蒂娜社交上的胜利大大地激怒了。在这位美国人的女亲戚到来之前,工程师早已同她频繁地眉来眼去,并且作过多次暗示,他完全是真心诚意,甚至已经考虑到结婚的问题了。当然,关键性的转折还没有出现,也许只差两三天,只差在一个适当的时机作一次定情的倾心交谈便可以定局了;然而恰恰在这个时候克丽丝蒂娜来了,这真是大杀风景,夺人所好,从此工程师的兴趣便愈来愈明显地转移到克丽丝蒂娜身上。这或许是由于家业豪富散发出的耀眼圣光、由于那响亮的贵族姓氏影响了这个善算计的人,或许仅仅是由于克丽丝蒂娜身上那熊熊的欢乐之火、那汹涌的幸福之浪感染、征服了他吧;不管是哪种情况,总之,这个小个子曼海姆女人怀着妒忌又恼恨的心情——这里既有一个半大女学生那还带着孩子气的嫉妒之心,同时又有成年女子那种咬牙切齿、势不两立的气恼和妒恨——发现自己是被冷落、被甩在一边了。工程师现在几乎只同克丽丝蒂娜跳舞,每晚都坐在凡·博伦家的桌旁。克丽丝蒂娜的情敌意识到:如果不想失去他,现在已是刻不容缓地采取果断行动扭转局面的时候了。而凭着高度警觉者的本能,这个诡计多端的小个子女人早已觉出克丽丝蒂娜的炽热情绪有点异样,其中有某些地方在社交场合显得颇不寻常,于是,当别人还在对这洒脱不拘的纵情欢乐表示赞叹和神往时,她就已开始竭力探究这背后的秘密了。

她的考察先从一步步亲近克丽丝蒂娜开始。散步时,她总是亲热地挽起克丽丝蒂娜的手臂,告诉她自己的一些半真半假的私人秘密,仅仅为了诱使对方说出那些羞于启齿的隐私。晚上,她经常到屋里来找完全蒙在鼓里的克丽丝蒂娜,坐在她床沿上,抚摩她的手臂,而克丽丝蒂娜呢,目前正渴望用她的幸福心情去感染别人,所以对来人的热情友好总报以衷心的感激,对她的问题,都毫无保留地一一作答,也不问这些问题是发自真心的还是设计好的圈套;只有碰上那些触动她最隐秘的心事的问题,她才本能地躲闪回避,比如当卡尔拉问她,在她们家里有多少婢女,有多少房间时,她真真假假地回答说,现在母亲生病,完全住乡下,深居简出,从前自然是另一种样子。可是每当她不慎稍一走嘴,不能自圆其说,那位怀着鬼胎的来客便紧追不舍,从而渐渐摸到了底细:原来这位新来的女子,这个以华丽服装、珍珠项链以及全身的珠光宝气使自己在埃德温眼里黯然失色的女人实际上出身寒微。

无意间克丽丝蒂娜又在几个社交问题上暴露了自己的无知,比如她竟不知道马球运动是要骑马的①,不知道“科蒂”,“豪比根”是最畅销的名牌香水,分不清高中低档各类汽车,从来没有看过赛马;诸如此类的一二十个内行词语,又暴露出她对时髦的共济会也是很无知的。在文化程度上,她同这个化学系大学生相比当然十分可怜:没有上过九年制中学,不会外语,也就是说,她直率地承认她早已把在学校学的那几句不像样的英语忘光了。哎哟,不对了,这位叫做封·博伦的摩登小姐看来是有点问题!只要紧抓不放、步步进逼,就能看清她的真面目!于是,小阴谋家满怀嫉妒,施展出她的全部心计,大举进攻了。

①马球(Polo),原文为单纯名词,并非“马”与“球”组成的复合名词,所以从构词成分中看不出“马”字。

她足足花了两整天,辛辛苦苦同人拉家常、察言观色、窥探动静,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职业女理发师都是喜欢聊天的;她们两手忙于工作,两片嘴皮却很少闲着。

那个机灵的迪韦努瓦太太,她开的理发室同时也是各种新闻的总交换站,曼海姆女人来洗头时,向她打听起克丽丝蒂娜的情况,她银铃般尖声笑着说:“Ah,la_niece_de_Madame_van_Boolen?①”——笑声像流水不断汩汩喷溅出来——“ah,elle_etait_bien_drole_a_voir_puand_elle_a_rivait_ici!①”;她说,克丽丝蒂娜初到时发式跟乡下姑娘一样,一对又粗又大的辫子盘起来,上面还别着死沉死沉的铁发针。理发师说,她以前完全不知道怎么欧洲还在生产这种粗笨的玩意儿,她记不清在哪个抽屉里还放着两副这种发针,这是她特意当成珍贵的古玩收藏起来的呢。不用说,理发师的话是一条很有油水的线索,于是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带着几乎是运动员那样的拼搏劲头跟踪追击了。下一步,她巧妙地诱使分管克丽丝蒂娜住的那层楼的女招待打开了话匣子,不久之后就弄清了真相:原来克丽丝蒂娜是提着一个小得可怜的藤箱来到宾馆的;她现在的全部衣物,甚至包括换洗衣裳,全是凡·博伦太太匆匆忙忙买给她或借给她的。曼海姆女人通过东奔西走、四处访问,小费也花了不少,终于把包括角质柄雨伞在内的每项细节都弄得一清二楚了。恶人交好运,无巧不成书,克丽丝蒂娜到门房取那几封寄给霍夫莱纳的信件时,她恰恰站在一旁,接着,她又狡狯地故意装成随便问一声,便获得了令人震惊的情报:克丽丝蒂娜根本就不姓封·博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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