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法文:啊,凡·博伦太太的侄女(外甥女)吗?

②法文:啊,她刚到这里时那样子真是可笑极了!

这一条就足够,甚至绰绰有余了。炸药已经齐备,卡尔拉现在只需安好引线就行了,宾馆里有那么一个人。黑天白日地坐在大厅里,手持武器——长柄单片眼镜,活像一个检查站的官员,这就是枢密顾问施特罗德曼夫人,一个着名外科医生的遗孀。这位老太太半身瘫痪,她乘坐的轮椅,被众人一致公认为此间集一切社交新闻之大成的情报所,特别是审查决定各种新闻的可靠与否的最高决策机关;在这场把所有的人都席卷进去的勾心斗角的秘密战争中,它剑拔弩张,严阵以待,日以继夜地活动着,拼命搜集准确的情报。曼海姆女人来到老太太旁边坐下,急不可待而又十分巧妙地一吐为快,把这份珍贵的情报提供了出来。当然,她讲这件事时摆出了一副极为友好的姿态:唉呀,这位封·博伦小姐真是可爱极了,哦,封·博伦小姐——这座宾馆的人都这么称呼她,其实呢,你简直一点也看不出她原来竟是下层人出身啊。凡·博伦太太心肠真好,把一个站柜台的,或者谁也不知是干什么别的事的女娃说成是自己的侄女,用自己的衣服把她装扮成富贵小姐,让她改名换姓出人社交场所,唔,说起来真是让人拍案叫绝!是的,美国人在这些等级问题上确实比我们落后的欧洲要民主些,开通些,我们一直还很看重门第(听到这里枢密顾问夫人像好斗的公鸡那样晃了晃脑袋),说到底,我们不但要看穿着、看钱财,还要看文化、看出身。不待说,曼海姆女人不会忘记将那把土里土气的雨伞作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总之是把每件可以刺伤对方的令人捧腹的细枝末节,一古脑儿向情报所和盘托出了。于是,就在当天早晨,这件新奇故事便在整座宾馆传扬开来,而且同任何小道消息一样,在不胫而走的过程中添枝加叶,越说越难听。有的说,美国人就爱干这种事,比如把一个女打字员假扮成百万富翁,专门为了气一气贵族,唔,这事甚至还被编成了一出戏呢。还有的说,大概这女人是老先生的情妇,要不就是他夫人的同性恋人,等等。总之,卡尔拉的计划进行得极为顺利。到了这天晚上,当克丽丝带娜还完全蒙在鼓里,继续同工程师暗地幽会时,她已经成为宾馆中窃窃私议的主要话题了。当然,为了不被人看成傻瓜和蠢货,谁都宣称自己早就发现此人破绽百出,谁也不愿承认自己是受骗而信以为真了。而由于人们的记忆往往很乐意为他们的意愿服务,每个人就都把他记起来在克丽丝蒂娜身上看到的、昨天还认为是美妙无比的任何一件小事,统统都拧成了证明她十分可笑的话柄。所以,当她那热乎乎的、青春焕发的身子还沉浸在幸福之中,当她还在睡眼惺忪地、朱唇半启地微微笑着,还在继续欺骗自己时,她这场并非出于本意的、无辜的骗局,已是尽人皆知了。

谣言总是最后才传到本人耳里的,克丽丝蒂娜没有觉出这天上午她不论到哪里,背后就有人投来讥笑、窥探的目光,它们交织成一个吐着火舌的、密集的炮火包围圈紧紧缠住了她。抱着与人为善的态度,她恰恰走到了最危险的地方——枢密顾问夫人旁边坐下来,既未觉察老太婆在用一些居心不良的问题挑逗她,也没有意识到四面八方的邻座都竖直了耳朵在细听她们讲话。坐了一会儿,她热情地吻了吻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的手,然后就如约去陪伴姨爹姨妈散步了。在回答她的问好时,个别客人忍不住发出哧哧的轻微笑声,这她并不感觉到有什么异样。人家高兴,难道不让人笑出来,而要绷着脸不成?她那无忧无虑的眼里发出明亮、欢快的光,目送着那些表面一套、心里一套的人走开去,她像一团火,借着风势轻捷地呼呼穿过大厅,纯洁地虔信着这个善良的世界。

姨妈起初也毫无察觉;当然,这天上午她也发现气氛有点不对,但并没有想到这同克丽丝蒂娜有什么联系——事情是这样的:宾馆里住着的那对西里西亚地主夫妇——封·特伦克维茨先生和太太,在日常交往中严格恪守封建等级界限,对所有资产阶层人士一律不屑一顾。然而,对凡·博他夫妇他们却另眼相看,这首先是因为这对夫妇是美国人(仅仅这一点已经意味着具有某种贵族身分了)而又不是犹太人,另外也许是因为他们的次子哈罗明天就要到达此地,而这个儿子的房产在抵押贷款的沉重利息下岌岌可危,看来让他结识一个美籍女遗产继承人是不会没有一点好处的。话说回来:封·特伦克维茨夫妇原先同凡·博伦太太约定今天上午十点一起外出散步,可是突然(从枢密顾问夫人情报所得到消息之后)在九点半派门房来转致歉意说不能奉陪了,但又未说出任何理由。更为奇怪的是,中午见面时他们仍然不对这次突然取消约会作出解释,亲自表示歉意,而是生硬地打个招呼就从凡·博伦夫妇桌旁走过去了。“真是怪事,”在一切社交活动中敏感至极,甚至到了病态程度的凡·博伦太太立刻狐疑起来。“难道我们什么时候得罪了他们吗?究竟出了什么事了?”紧接着又出现一件怪事:午饭后她坐在大厅里(安东尼照例在午睡,克丽丝蒂娜在书房里写信),竟没有一个人到她桌旁来。平时总是有人过来随使聊聊的,不是金斯雷夫妇,就是别的熟人,而今天呢,好像都约好了似的,每个人都在自己桌旁稳坐不动。她独自一人坐在那柔软的圈手椅里等待着,十分纳闷为什么没有一个朋友过来,那个趾高气扬的特伦克维茨,居然连句道歉的话都不说。

到底有一个人走过来了,可是也与往常不同:来人踱着僵硬的方步,表情异常做作,态度一本正经:这是埃尔金斯勋爵。他显得精神疲乏,眼皮发红,讳莫如深地眯起双眼——而平时他看人总是坦率自然、目光明晰的呀!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简直像大礼参拜似地向她一鞠躬说道:“我可以同您一起坐坐吗?”

“当然可以,亲爱的勋爵,您今天怎么这样客气呵?”

使她迷惑不解的事情还没有完:埃尔金斯的举止非常不自然,一会儿紧盯着自己的脚尖,一会儿解开上衣扣子,一会儿又用手抻抻裤缝;奇怪呀,真是奇怪。他究竟是怎么了,她想,这模样简直就像马上要登台发表节日演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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