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人声鼎沸、舞曲高奏的大厅旁边经过,人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书房,这一步确实成功了。第一封信写完了。可就在第二封眼看就要写好的时候,她感到有一只手放到了自己的肩上。“哈哈,逮着了!可真够鬼的,原来躲在这里!本人在大楼里东奔西窜,到处寻觅封·博伦小姐的芳踪,整整一个钟头了!人人都问遍了,问得人家都笑话在下,却不料小姐竟不声不响缩在这里,像只小兔子藏在庄稼地里似的。这下到底叫我捉住了,没说的,走!”瘦高个站在她身后,她又一次感到他的手抓住人时那厄运般的铁钳滋味,这感觉倏地传遍全身直至每根神经末梢。她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对这个突然袭击感到又惊又喜:瞧,才半个小时不在一起就弄得他这样神不守舍的了。但是无论怎样动心,此时她还是有足够的力量来进行抵抗的。

“不,我今天不能跳舞了,不可以再跳舞了。我还得写几封信,要赶明天早班火车寄出去。并且,我答应了姨妈今晚呆在楼上。不去了,没有什么考虑的余地,我就是不能去。要是她知道我又下楼来,光是这一点就会生气的。”

向人交心是危险的,因为如果向一个陌生人披露了心底的秘密,就无异于拆除了横在两人之间的界墙。你把心上的东西交了出去,也就是给了对方某种可乘之机,的确,听完这话他那充满欲火的眼神立即变得亲昵起来:“哈哈,溜号了!未经许可擅自行动!嗨,不用害怕,我不会吃掉您的,决不会的……可现在,等了您一个钟头,腿都站酸了,我可不能那么轻易地放走您,不行,我决不放。一不做,二不休,您既然已经擅自下了楼,那么就干脆擅自和我们一块儿呆着吧。”

“您这是想到哪儿去了!绝对不行,说不定姨妈还会下来呢。不行,绝不可能!”

“别急,马上我们就弄它个一清二楚,马上就会知道亲爱的姨妈是不是睡觉了。

您知道她的房间是哪几扇窗户吗?”“您问这干什么?”“非常简单,要是窗户黑着,姨妈就已经睡了。而已经钻进被窝里的人,是决不会特意再穿上衣服,起床来看看他的孩子乖不乖的。哎呀,我在技校那阵,我们这些学生夜里悄悄溜出去简直就是家常便饭,把房门钥匙和大门钥匙抹足了油,只穿着袜子就走到门道去了。唔,这样的夜晚比起那些正经八百获得批准的晚会要痛快十倍呢。好了,走吧,去看看情况!”克丽丝蒂娜不禁微笑了:瞧,这里真是什么事都那么轻轻易易、随随便便就解决了,什么复杂困难的问题,在这里都一下子就有了头绪!突然间一种小姑娘的调皮心理油然而生,她心里痒痒的,很想捉弄一下她那位过于严厉的监护人!不过也不要让他太轻易地得手,她想。于是她嘴上仍然很硬:“绝对不行!我怎么能这样跑到外边去挨冻!我连大衣都没穿。”

“这不成问题,请等等,”话音未落他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衣帽间,把他挂在那里的柔软异常的长毛绒大衣取来了。“这不就行了,快穿上吧!”

“可是我本来应该……”她刚想了个头,就不再往下想究竟自己应该做什么了,因为,这时他已经把她的一只胳臂送进了柔软的大衣,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顶牛未免太幼稚了吧。于是她笑着向他使了一个调皮的眼色,把自己舒舒服服地裹在一个陌生男子的大衣里了。“别走大门出去,”他冲着她那裹得严严实实的后背微笑道,“走这边这道旁门。马上我们就可以散步到姨妈窗下去了。”“可是真的只能呆一会儿啊,”她说,刚刚一跨入暗夜,她就感觉到他的手臂似乎是不言而喻地伸到了自己腋下。“好,窗子在哪里?”“左边三楼,拐角处有阳台的那个房间。”

“黑着灯,唔,黑洞洞的,太好啦!一丝光亮都没有,他们俩睡得正香呢。好了,现在该我说了算啦。先回大厅去!”“不,绝对不能去!要是埃尔金斯勋爵或者别人看见我在那里,明天就会告诉姨妈姨爹,而他们本来就在生我的气了……不,我一会儿就要回去的。”

“那就上别处去吧,去圣·莫里茨酒店,汽车十分钟就到。那里谁也不认识您,没有人能嚼舌头,对您说短道长了。”

“您想哪儿去了!真是异想天开!要是这儿有人看见我同您一道上一辆小卧车,——那么整个宾馆这半个月就没有别的话题了。”“这个好办,包在我身上好了。

当然您不能在宾馆门前大模大样地上车,尊敬的宾馆经理处安装了十四盏弧光灯呢!

您先顺着那条林间小路走上大约四十步,一直走到浓荫深处,我坐着车过一分钟随后就来。这样,十五分钟光景我们就到那边了。就这样决定吧,完了。”

克丽丝蒂娜对这里什么事都能迅速迎刃而解一再感到惊奇。她还在抵抗,但已经有一半表示同意了:“您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简单也罢,不简单也罢,反正就那么回事,这样办错不了。我这就去那边让司机把车发动起来,您利用这段时间先过去。”这时她又一次迟疑地插问,但语气已经软下来了:“可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最晚十二点。”

“您说话算数?”

“我人格担保。”

一声担保,每每成为一个女人在掉进深渊之前紧紧抓住的栏杆。“那么好吧,我信赖您。”

“您紧靠左边一直走到大路上去,别经过弧光灯前面。一分钟后我就来。”

当她照他说的方向走去时(为什么我竟对他这样百依百顺呢?),她又想起:其实我本来应该……我应该……但是她想不下去了,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应该做什么,因为,现在她已经被卷进这出新戏不得脱身,她全身裹在一个陌生男子的大衣里,像印第安人似地诡秘地在黑暗中巡行,这又是一次,她再一次从自己的现实生活中摇身一变,又变成另一个人,和眼下她认识的那一个又不同了。她只在林荫下等了不多一会儿,便看见两条宽阔的光带像长长的手指一样沿着大路摸索过来,车灯那银白耀眼的光柱在排排枞树间扫射,少顷,这锐不可当、刺目晃眼的灯光便猝然熄灭,显然是开车人已经找到了她,接着,一大块黑魆魆的东西——汽车便咔嚓咔嚓压着地上的枝叶驶到她身边,停下来了。这时车的内灯也悄然熄灭,只有速度计周围可以看见一个荧荧的蓝色光环,在这漆黑的夜的画布上涂上了一圈色彩。因为刚才强烈的灯光晃眼,现在突然一片漆黑,克丽丝蒂娜什么也分辨不出,然而车门立时开了,一只手伸了出来,将她扶进车去,接着她听见身后哐的一声,车门关上了。

这一切是这样鬼使神差般地迅速,就像看惊险影片一样叫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她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或说句话,汽车便已霍然起动,她的身子被猛地向后一甩,就在这第一个晃动中,她已经感到自已被搂住、被抱在怀里了。她想反抗,战战兢兢地朝司机的后背努努嘴,这人像一座山一动不动地坐在他们前面,有这样近在咫尺的目击者,她感到害臊,然而同时又想到正是他的在场能保持自己不致失身而稍觉心安,可是她的示意没有得到身旁这个男子的任何回答。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被热烈拥抱着,他的手摸着她的手,然后摸她的胳臂,又摸到她的乳房,接着,她感到一张咄咄逼人、不可违拗的陌生的嘴在搜寻她的嘴,这张热烘烘、湿漉漉的嘴终于打开了她的紧闭的、在他的压力下逐渐软化的双唇。对于这一切,她只是下意识地热望着、期待着:这紧紧搂抱、狂热接吻——把脖子、肩膀、面颊全吻遍,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在那不住突突躁动的皮肉上打上灼热的印记,特别又因为有第三者,这一切必须偷偷地、悄悄地进行,这一点恰恰给这些狂热冲动的行为增添了某种更加迷人、令人心醉的情趣。她闭上双眼,默不作声地听任摆布,任凭他从自己唇上尽情吮吸轻声哼唧的气息,整个挺直的、颤抖的身躯同他一齐纵情享受着这狂吻的欢乐。这种状态她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好像超脱于时间空间之外,直到司机一声清脆的鸣笛,汽车驶入灯光明亮的街道,随后在一家大宾馆的酒吧间前面戛然停住,他们才猛地清醒过来。

她走下车来,心绪纷乱,满面羞惭,摇摇晃晃,一边走一边急忙拉平压皱的衣裳,整一整被狂吻弄得蓬乱不堪的头发。是不是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呢……没那么严重!在灯光朦胧、宾客满座的酒吧间里,谁也不注意看她,侍者彬彬有礼地领她来到一张桌旁。此刻她又有了新的体会:一个女人的生活可以是一个多么巨大的秘密,一个外人根本看不透的秘密啊,社交应酬的雍容、端庄只是一副假面具,能把最最狂热放纵的情欲遮掩得天衣无缝!以前她绝不会相信,自己居然能在一个男子刚刚吻过、皮肤还在发热的情况下正襟危坐、镇静自若,清醒冷静地同这个人坐在一起,同他轻松愉快地说东道西,同这个穿着熨烫得平平整整的配燕尾服衬衫的、道貌岸然的人侃侃而谈,而仅仅两分钟前自己还同他嘴贴着嘴,还全身感觉着他的嘴唇甚至他那坚硬的、咬紧的牙齿,还屈身在他热烈拥抱的压力下,这些事,这里有谁想得到哪怕只是一丝一毫呢?有多少女人曾经在我面前像这样伪装起来啊,她惊恐地想,在家乡,镇上,有多少我认识的女人这样做过啊。谁都有两副面孔、几副面孔、好多副面孔,有秘密的,有公开的,而我这个懵懵懂懂的傻女人竟把他们的矜持当成自己学习的榜样。正想着,她感到桌下他的膝盖在用无声的语言试探地顶自己的腿。她的眼睛立刻焕发出幸福的光彩,她似乎第一次看见他那严峻有力的、黝黑的脸膛,看见他薄薄的唇须下那张迫人就范的嘴,感到他那双眼睛在亲热地紧紧盯着自己。这一切不禁在她心底点燃了一把骄傲之火。这个壮实的男子汉在追求我,不追求任何别的女人,只猛追我一人,这一点谁也不知道,只有我知道。“我们跳舞好吗?”他问道。“好。”她答道,这个“好”字是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她第一次体会到光跳舞是不够的,那适可而止的接触,只是尔后更加狂热、更加纵情的拥抱的一种焦灼的预感罢了;她现在不得不努力克制自己,以免过于明显地流露出这种心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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